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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科级干部

作者:姚有赳 | 分类:都市 | 字数:16.5万

14 开席

书名:正科级干部 作者:姚有赳 字数:10705 更新时间:2024-10-10 17:43:17

14开席 正科级干部 书包网

谭木石头次来,四处观看,富华酒楼是个五层的建筑,灰颜色,放在那里不起眼,上次在季平城区看风景,也没注意到它。不过走进大厅一看,就不一样了,装潢得很气派,大理石墙面、红地毯、水晶大吊灯、真皮沙发,一样不少。

迎宾服务员走上来,跟在谭木石后的司机说:“王老板的客人,观潮厅。”

服务员听是王老板的客人,客客气气,说:“老板您好!”

谭木石见过这种阵势,会应景儿,刚才还东张西望,有点猥琐,现在端了起来,说:“好,辛苦你。”

服务员见怪不怪,说:“老板请跟我来。”

司机也不跟着,转身出去了。

谭木石盯住服务员的屁股,跟着往里走。偶尔迎面走过来服务员,屁股对着谭木石的服务员轻声说一句“王老板的客人”,对面的服务员就侧身直立,微笑着等谭木石过去。

过一会儿,服务员停住了,推开观潮厅的门,说:“到了,老板。”

谭木石说:“谢谢。”转眼往房间里看。

房间的门半开着,谭木石推门进去。里面有三个人,一个是马一默,另外两个不认得。谭木石对马一默说:“马书记,对不起,我来晚了。”

马一默见谭木石进来,对另两个人中年轻的那个示意一下,那人就站起来,把房门关上。

马一默说:“小谭,你来了,好,不晚。”拉谭木石到近前,说,“介绍两位朋友认识。”指着那年纪大的,“王德高,底火商贸公司的老板,季平县的纳税大户,我多年的朋友。”

那王德高伸出大手掌,说:“谭局长,早想认识北京来的好朋友,马局一直忙,没法安排,今天终于有机会了,幸会幸会!”

谭木石说:“不敢当,王老板叫我小谭好了。”

马一默又介绍那年轻的说:“这是底火公司的经理白江南。”

那年轻的赶紧接上话说:“小白,是王老板和马书记的服务员。”

马一默又说:“这是北京来的谭木石记者,正科级,到分局挂职锻炼一年,大才子,了不起,前途不可限量。”

王德高说:“谭局长水平自然是高,但马书记慧眼识珠,水平更高啊!”

大家都站着,哈哈笑着说着,相互吹捧了有五分钟,这才落座。马一默在主座,谭木石和王德高坐在左右,白江南主动坐在下首,背对着门口。

坐定了,白江南问:“老板、马书记,开始走菜吧?”

王德高转头问马一默:“开始吧?”

马一默点点头,王德高说:“开始!”

白江南出去,对门口的服务员打了招呼,回来又坐下。

王德高说:“马书记,怎么喝?”

马一默说:“场面上的事,怎么喝你还不知道?”

王德高仰天一笑。

王德高在生意场上混,也有二十年了。早年是个货郎,做些小买卖。

季平县有个土特产,烟花爆竹是一绝,每逢年节,家家自己做花炮。外地人有知道的,开车到季平逐户收花炮,拿回家送亲戚朋友。亲戚朋友夜里一放,果然漂亮,都说:“季平的花炮,是好!”

那个时候,季平人做花炮都是在家动手做,主要自己用,或送亲戚朋友。再有多余的,才卖给外地收花炮的。

王德高做小生意,一来二去把脑子作开窍了,从花炮里看到商机,就投钱开个大作坊,招了二三十人,日夜做花炮。王德高不光自己做,还四处上门收花炮,外地人再到季平收花炮,就收不着了,转而到王德高那里批发。王德高连着做几年,发了。

其他想做买卖挣钱的,如梦初醒,都开作坊做花炮。

这个时候,王德高已有三个作坊,外地的客户也固定,其他做花炮的,竞争不过王德高。王德高有次喝醉了酒,说:“跟我学做花炮,晚了!”

当天陪他喝酒的,都说:“晚了,晚了。”

但是情况是变化的。过了几年,其他做花炮的,虽然起步晚,但是精打细算,克扣工人也异常凶狠,成本比王德高低几成,价格上占了优势。这个时候,季平的花炮在全省都有名气了,不光过年,哪个公司开业,都要放季平的花炮。如果放的不是季平花炮,便不吉利,参加开业典礼的会说:“这个公司,怕没什么搞头,场面做得抠抠唆唆,连花炮,都不是季平的。”

这样一来,季平的花炮,更成了抢手货。季平的花炮市场,靠王德高的一双大手,再也遮不住了。他看人家克扣工人工钱,便也跟着克扣,打起了价格战。又有一次喝醉了酒,说:“我再不扣工人的工钱,就晚了!”

当天陪他喝酒的,都说:“是啊,就晚了,就晚了。”

王德高因为怕晚了,决定工人夜以继日加班做花炮。人可以停一停,但是作坊不能停——歇人不歇马。连着做了一个月,王德高一算成本,真降下来了,于是又喝酒,说:“这个就叫亡羊补牢——不晚!”

当天陪酒的都只好说:“不晚,不晚。”

没想到,当天晚上,还没等王德高酒醒,三个作坊中的一个就出了事。一个工人——为方便叙述,我们杜撰个名字,叫傻蛋——因为太困了,有些迷糊,顺手点了根烟提神。

当着炸药点烟,还能不出事儿?傻蛋一根烟刚抽一口,还没吐出来,神就被提起来了,意识到不能抽烟。马上亡羊补牢,动手掐烟,但是晚了。

傻蛋后悔不及,转而到阴曹地府宣传戒烟。其他工人被炸出作坊,轻伤重伤好几个,作坊也塌了。

没受伤的工人,连夜跑到王德高家,报告情况。王德高听了报告,一下醒了酒,立刻问:“库房的药,点着没有?”

报告的人说:“着了,房都炸塌了,还能不着吗?”

王德高这下勃然大怒:“他妈的这个傻蛋!”

王德高忍着心疼,给傻蛋家赔钱,把受伤的人送到医院,也赔了些钱,一算账,这个冬天白干了。

一个冬天白干了,王德高以为这事也就完了。

但是没有完,工人们中有个不愚昧的——我们给他杜撰个名,叫他人精——认为这个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人精不是因为受了伤,才觉得这个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那是为什么?因为出事那天晚上,人精也去王德高家报告,王德高不问死了几个,伤了几个,只问库房炸没炸,激起了人精的自尊心,你老王不是重库房轻工人吗,我非叫你分不清轻重!

人精带头闹事之前,王德高还觉得自己慈悲为怀,对待这帮工人不错了——没签劳动合同,出了事,还能赔钱。听说人精要带着工人要赔偿,已经是不可思议;听他们报的价,居然是要自己白干三个冬天。王德高一拍桌子:“不怕咱季平穷山恶水,就怕出刁民啊。”

人精自学过点法律,扬言说,先到县劳动局仲裁。要是县劳动局仲裁结果不满意,再去县法院。县法院要是不管,那就不再去市里,而是坐车上省里。上省里不是要到省里告状,而是要到省里坐火车,直接上北京告御状。要让这个事从县级越过市级和省级,变成国家级。

王德高开始还绷着劲,不接人精的招儿,只坐在家里喝酒,边喝边骂人精是刁民。

刁民人精说干就干,带着人,拉着受伤的工人,去劳动局门口堵上了,要求劳动局给免费伤残鉴定。开始劳动局也没把这帮乌合之众当回事儿,你们要堵,就堵,反正是不交钱,就别想拿伤残鉴定,更不仲裁。人精边带人上访劳动局,边给工友上课,说,这是据理力争,不是无理取闹,并不影响劳动局办公。劳动局看出入车辆并不受影响,更不在乎了。

人精带人连堵三天,事情传开了,兄弟局的朋友在酒场上碰到了,开玩笑,问劳动局的领导,你们干什么对不起老百姓的事儿啦?看他们一个个都是苦瓜脸,你们就开开恩,给咱们老百姓一个申冤的窗口吧!

劳动局的领导有点不高兴,回来到班子会上说,你看咱们冤不冤,什么坏事也没干,只是照章办事,被人理解成“对不起老百姓”,传来传去,成了笑料。于是班子就专题议了议:既然他们有鉴定的需求,就给他们鉴定了吧。不过得有人交钱,既然工人不交,就通知王德高交钱吧。

议定了,劳动局让局办公室通知王德高,到劳动局替伤残工人交钱办鉴定,还捎了句狠话:这个事情合作不好,你王德高,就再也别登劳动局的门了。

王德高虽天天在家喝酒,但是已经有点坐不住了。鉴定、仲裁、司法、上访,等等几个词,听着都瘆人,四道手续里,哪位一认真,到老王这里,不都是麻烦吗?

今天劳动局上门通知,王德高把门一关,一把拉住来人,口袋里掏出大红包:“兄弟,你给哥哥指一条路。”

来人半推半就,接了红包,介绍了一个局领导,推荐王德高去找他。

王德高在家喝酒这几天,觉得自己处于人生的低谷之中,刚才掏红包出来,也属于病急乱投医。

没想到来人接了红包,还介绍一个劳动局领导让他去投奔。王德高在茫茫黑夜里,看见一丝光亮,当天就按正义青年的指点,给这位局领导打了电话,言词急切,很有诚意。

局领导推辞半天,末了临下班,答应见一面,让王德高开车,在劳动局门口右拐两个路口处,车头向右,开着双闪等他。

去王德高家送信的,就是冯仁敬。而这个局领导,就是后来调到安监分局的马一默。

当时王德高的实力,还不像现在这么雄厚,在富华酒楼没有入股,只是依着马一默的意思,拉他到一个偏僻的小饭馆的包间。

王德高连忙张罗上酒上菜。马一默摆手说不用上,只要一壶茶。

王德高不爱喝茶,看着马一默慢慢品茶。

马一默品完茶,开口说话:“此事如果要办,却也好办。”

王德高见马一默一番风采,有些倾倒,平时是个粗人,此时用上文辞,拱手道:“只盼先生指点迷津。”

马一默看王德高如此上道,伸出两个指头,说:“这个事情,关键是两个人。”

王德高屏住呼吸。马一默接着说:“就是傻蛋和人精。”

王德高有些失望。我们也有些失望,关键人物是傻蛋和人精,这个我们也知道。如果不是他们两个,咱也不用给他们杜撰名字了。马一默看王德高失望,也不着急,把自己的策略,娓娓道来。

王德高一听,果然有些道行。

ωωω▪ttκan▪C 〇

第二天,王德高派人找到傻蛋的老婆,说要收回给傻蛋的抚恤金。傻蛋的老婆正要带着抚恤金改嫁,王德高收回抚恤金,不是要嫁不出去?忙问:“王老板,为什么?”

王德高说:“你们孤儿寡母,我多照应一点,是应该的。傻蛋抽烟给我点了库房,我没找你家赔钱,已经不错了,我还赔了钱给你。”说着,拿出收据:“这个是你签的没错吧?”

傻蛋老婆说:“没错。”

王德高说:“你看见没有,拿我的钱签字,给我干活却不签合同。不签合同,就相当于没给我干过活。”

傻蛋老婆不敢出声。王德高说:“没干过活,还给你钱,我不是傻吗?”

傻蛋老婆说:“不是傻,不是傻,王老板是大善人。”

王德高换一副嘴脸:“大善人也要过日子啊。我不是不想给你钱,但是那些受了伤的,非要我再赔钱,赔到和傻蛋一样多,还不算完,居然还要多。傻蛋死了,多赔点钱给他,我也认了,他们能吃能睡,要这么多钱想干什么?”

傻蛋老婆心里也很生气,心想,对啊,又不改嫁,要这么多钱干什么?王德高说:“但是他们已经告到劳动局去了,我怕他们,只好从你这里拿回来钱,再赔给他们……”

傻蛋老婆已经崩溃了,问:“王老板,你看该怎么对付这些坏蛋呢?”

王德高说:“没有办法,只有把你的钱收回来。”

傻蛋老婆哭了。王德高说:“不要哭了,我就见不得可怜人。除非……”

傻蛋老婆忙问:“除非什么?”

王德高说:“只怕你不肯干啊。”

傻蛋老婆一擦眼泪,说:“有什么不肯的?”

王德高说:“他们去劳动局,是有个叫人精在带头使坏……”

如此这般,王德高向傻蛋老婆交代了一番。

傻蛋老婆不断点头,领命而去。

隔了一天,傻蛋老婆到了劳动局,在大门口和那些要求鉴定的人聊了聊,亮明了自己是傻蛋老婆的身份,说劳动局的领导来找她谈谈。伤残工人问,谈什么?说不知道。

伤残工人来要求鉴定,站在大门口,劳动局不管,但是想进办公楼,却不让。伤残工人看着傻蛋老婆往办公楼走。马一默在楼上看着,见她快到门口,给传达室打电话,冯仁敬坐在传达室,接了电话,傻蛋老婆就进了大门,伤残工人都看在眼里。傻蛋老婆进了办公楼,哪也没去,在二楼女厕所待了个把时辰,转身下楼。

出得楼来,眼泪汪汪。傻蛋老婆问那些堵门的家伙:“谁是人精?”

恰好人精这天有事没来,堵门的人就说:“没来。”

傻蛋老婆就哭上了,伤残工人都问:“他们怎么你了?”

傻蛋老婆就说:“人精这个坏蛋把我孤儿寡母给害苦了!”

伤残工人们就问:“此话从何说起呢?”

傻蛋老婆说:“劳动局的人说,已经调查清楚了,鉴定之后立刻仲裁。”

伤残工人想起此行目的,关切地问:“会是什么结果?”

傻蛋老婆说:“这起事故的责任只在我家傻蛋,仲裁结果就是让傻蛋赔钱给你们,咱们没和王德高签合同,赔付无效,全部按收据上的数目收回赔给你们的钱,然后让我赔。我哪有钱赔给你们啊,把人家王德高的库房炸了,还没赔呢。”

伤残的工人不免有些打算,傻蛋老婆又说:“这个人精,好胳膊好腿,为什么要带大伙来鉴定?”

伤残工人也有了疑虑,是呀,为什么?

傻蛋老婆说:“怕是为了钱吧?他们有没有向你要钱?”

伤残工人按照她的思路往前捋,人精要钱倒没有要,不过有伤残工人曾表示过,人精这么辛苦,讨回钱来,一定会给他提成。人精听了这个话,也没有过分推辞。现在想来,他还不是为了钱?

想到这里,腿脚利索的伤残工人,就开始往后撤,围得不是那么紧了。傻蛋老婆又问:“你们谁知道人精在哪里?”

众人问她:“找人精干什么?”

傻蛋老婆说:“我找到他,把赔给傻蛋的抚恤金拿出来一半给人精,留一半给孩子上学,只要他放过我们孤儿寡母。”

众伤残工人不禁想,你想拿出一半给人精,我却不太想。此时指望王德高多赔钱的心立刻淡了,慢慢四下散开。傻蛋老婆哭着向他们打听人精,伤残工人也不指点,都说不知道。

人精去哪里了?被王德高找去了。

人精他一时冲动,要为民请命,好些天不上工了,带着伤残工人在劳动局门口静坐,这几天当领袖的成就感极大地满足了他。他因为有几分懂法,到王德高作坊上工时,和王德高签了合同,现在王德高还是他的老板,出事之后,他带人闹事,还没有和王德高正面接触过。现在王德高找他,他有了几分清醒,不太敢去见他。但还不能不去,硬着头皮去了王德高家。

王德高正在假装练气功,人精站在旁边,等他练完。

过了半个钟头,王德高回过头来,见了人精,非常高兴,说:“人精,你来了,正要有事找你呢。”

人精毕恭毕敬地说:“王老板,请问什么事呢?”

王德高说:“有几个法律问题想请教。”

人精不敢接话,王德高接着说:“如果工人签定了雇佣合同,又无故旷工,给雇主造成严重损失,被雇佣方要不要负责任?”

人精见王德高问得如此专业,懦弱地说:“要看合同如何规定。”

王德高拿出一份合同,像捏着一片烂菜叶子,说:“这上面有你的签字,你要不要看看?”

人精不敢上前。

王德高说:“我再请教一个问题,煽动无知群众,围攻国家政府部门,算什么罪?”

人精本要顶盖儿,但现在再也顶不起来了。看来说他是“人精”,也是言过其实。前两天还声称要把这个事情闹大,不到国家级不算完,现在却连劳动局大门还没进去,县级官司都没开始,就已无计可施。

王德高看人精果然无话可说,又说:“人精,回来上班吧,你还押在我这里三个月的工钱呢,眼看过年了,老婆孩子不用钱了?”

人精想不到,王德高的话题,很快从法理转到情理,自尊心化为绕指柔,说:“老板……”

王德高止住他:“你再去问问那些在劳动局门口的人,有谁想接着在我这里干活的,可以继续回来干,工钱照旧;不想干的,我再给他们一点。回来的,就归你带。”

人精一听,自己还可以当领袖,自尊心又起来了,于是主动请缨,说:“是,老板,我今天就去把他们给带回来!”

王德高心里一乐,却面无表情,说:“这就对了。”

人精走了。

王德高见一场风波消于无形,非常高兴。他说的这些话、找的人,都是马一默一句一句教他的,就这几句话,挽救了他三个冬天的收入。当天晚上,王德高用车拉了马一默,又去那个饭馆,拿出半个冬天的收入,请马一默笑纳。

马一默不纳,只要一壶茶。

这个时候王德高简直对马一默心生崇拜,从此对马一默言听计从。事后王德高把与马一默的相会,与三顾茅庐相提并论。

与马一默慢慢熟悉了,马一默便也不只喝清茶,王德高不送他钱,有时送给马一默老婆一块金表,给他儿子买台笔记本电脑,马一默也就慢慢笑纳了。笑纳归笑纳,王德高献礼时,必须客客气气,并把这个事情做得若有若无,而且事后绝不提起。有一天王德高无聊,算一算这几年的献礼,也有几个冬天的收入了。但是王德高说:“值!”

认识马一默几年以后,八稳镇开出煤炭来了。王德高听说,地下面的煤炭只要挖出来,就归自己,这不相当于捡吗?这可比做花炮划算多了,就请马一默帮忙,给搞了证照,也去挖煤。

证照搞齐了,王德高开始挖煤之前,又给马一默送去现金,马一默这一次没有拒绝,收下现金的时候,给王德高写了个条子,说:“老王,这个钱,是你借给我的,我救个急。”

王德高客气地说:“对,借钱从来都是救急不救穷啊……”

两个人都很高兴,王德高高兴,是因为马一默终于拿了他给的现金。马一默高兴,不光是因为王德高给他钱,而是王德高给他钱的同时,还是对他毕恭毕敬,把他当成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

所谓贪官,多是些搞黑色幽默的高人。看多了贪官的忏悔录,容易发现一个规律,他们犯事,都有借口。赖孩子太可爱,促使自己无条件地满足他们无知的欲望。赖老婆不懂事,被一些小利益收买,使自己陷于被动。又赖同事作风不正,班子民主集中制没有执行好,把自己带坏了。还赖情人是狐狸精,想着办法把自己骗到温柔乡里。身边的人都赖不着,他该怎么办?他还有的可赖。赖什么?他赖党。赖党什么?赖党没有把他教育好,眼看自己身陷深渊,而不肯拉一把。

王德高对马一默当真够意思,自始至终把马一默当做智慧的发源地,什么事情都听他的。马一默老谋深算,对很多事情分寸把握得很到位,官场上关系也多,给王德高解决了很多难题。

投桃报李,马一默运动争取到安监分局时,已经快到副科提正科的年龄上限,马一默虽口口声声淡漠名利,但心有不甘,王德高也看得出来,是以全力以赴,大量投入资金,给马一默请客,拉关系用,当真就搞成了。按照习惯,马一默又数次打借条给王德高,王德高对借条也不敢当真,找个信封一装,放到抽屉里,不知何年何月收回借款。

自马一默到了安监局,王德高和马一默的关系到了历史最高的水平。

王德高早先是货郎,后来做花炮,再后来用做花炮的炸药,去开煤矿。开煤矿实在一本万利,相当于上街捡钱包,谁捡到就是谁的。王德高开矿知识储备是零,人才储备也是零,但靠着马一默的保护伞,挣钱如流水一般。

人要一富起来,就容易自我膨胀,表现到王德高这里,就是搞好了经济,也要搞政治。他一个个体户,如何搞政治?王德高想搞政治,进县委,进政府是不可能了,但是他要进政协。

要进县政协,不是难题。王德高在马一默的指点下,这几年纳税纳得不少,表面功夫也做了不少。一次政协开会,大伙一举手,王德高真就进了县政协,成了王委员。

但是王德高的膨胀,到此还没有为止。王德高的目标,是当县政协副主席,这就有点不可理喻了。

王德高有理想有钱,要找地方落实,就要找马一默。马一默本也觉得王德高的膨胀不可理喻,本想劝王德高断了这个念头,把钱用来做慈善、投资拍电影,或是再借给我马一默,不都挺好?但是马一默也有自己的考虑,他马上也到点儿了,也要有个后路,于是干脆想,再帮王德高一个大忙,把这个事情办成,王德高也可以先在政协给马一默留个位置。

进政协当委员,与冯仁敬评政工师一样,马一默办得不难。但要当政协副主席,对马一默来说,办起来有瓶颈。

瓶颈是什么?王德高的瓶颈是,在国家知名杂志上发一篇人物专访。谭木石的到来,使马一默看到了解决瓶颈的希望。

本来以马一默的性格,这件事,还不足以把谭木石当做上客,并冒着让谭木石有可能怀疑他与王德高关系的危险。他宴请谭木石,还有一件事想让谭木石办。

马一默学习学到五十岁,觉得自己学习成功,可以当一位思想家和政治家了。抱着对天下苍生的命运负责的态度,想写一本书,书名都想好了,叫《默对苍生》,副书名是“马一默不得不说”。

拿钱出书,并不是难事。难就难在,马一默认为自己的思想不能靠自己花钱,才能传之于世。

哪怕换个方式,比如送金表、笔记本电脑给出版社的社长,交好了朋友,社长就重视了马一默的思想,把书给出了。或者找到管经营的副社长,议定保证销量,不问青红皂白,把书先印出来,马一默再指派季平全县煤矿和花炮作坊学习,学习马一默如何面对苍生。

钱是可以花的,但是不要体现在合同上,显得那么赤裸裸,马一默在北京文化圈子里,没有熟人,于是这个事情也想落实到谭木石这里。

这样的话,凭谭木石的面子,就值得冒这个险了。

王德高听马一默说谭木石有这个路道,自然非常高兴,马一默要安排谭木石吃饭,他非常重视。重视的表现就是喝酒。

因此王德高说:“马书记,那我就带个头,今天好好喝一下。”

谭木石面带矜持的笑容,知道是怎么回事。大家都是在场面上混的人,谁不知道喝酒伤身体?王德高与谭木石素不相识,凭什么一见面,就要好好喝一下?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谭木石非常清醒,虚拿着杯子应付王德高:“王老板盛情难却,我和王老板一见如故,本来酒逢知己,千杯都少,但对不起,不胜酒力啊,我这就尽力而为了!”

在酒场上,没有人会说自己能喝,马一默、王德高,还有白江南,都不拿谭木石的话当真。王德高、白江南劝不进去,回过头看马一默,马一默说:“小谭,咱季平是小地方,没有什么吃喝,但是离贵州茅台不远,这酒是德高专程开车到那里拉来的,货真价实,你还是喝几杯吧。”

王德高听马一默这么说,左手持杯,右手大拇指一挑:“谭局长,听见没有,马书记说话,那真是水平相当的高,我老王最服的人就是马书记,经他教育,我活得越来越明白,这几年我顺风顺水,都亏了马书记指点,他真是我的无双国士!”

无双国士,这种不世出的荣誉,被王德高轻易许给马一默。马一默居然受之无愧,淡淡一笑,依旧喝酒吃菜。可见马一默对自己的思想和谋略是多么自信。

马一默还没有好意思说话,白江南却不放过这个机会,说:“小白没什么文化,听人家说过,只要常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慢慢也能变成相同的人,马书记是思想家,王老板是实业家,谭局长又是青年才俊,我和三位在一起,肯定能提高水平。”

马一默不放过机会,说:“与善人交,如入兰芝之房,久而自芳。”

白江南说:“就是这个意思!我又学会了一句。马书记,我斗胆先敬您一杯,谢谢!”

马一默拿起杯来,喝了小半杯。白江南不敢追究,说:“领导随意,小白干了。”

又说:“王老板,我再敬您一杯,这一杯酒,您一定要喝。”

王德高问:“为什么呢?”

白江南说:“我这一杯酒,是敬两个人的,我祝王老板和马书记的友谊地久天长!”

王德高果然高兴,说:“这个提议好,我要喝一杯,马书记,你也喝一下吧。”

马一默也给白江南面子,说:“小白心很细。我要喝。”

白江南见自己拍到点子上了,加上连喝几杯,红光满面,声音不由得有些高了,又说:“谭局长,我也再敬你一杯,喝了这杯酒,日后一定高升。”

王德高说:“好话都让你说了,这杯酒我也要喝。”

白江南赶忙说:“对,王老板带我喝杯酒。”

谭木石本来能喝几两酒,见白江南、王德高这样,也知道酒场上要相互给面子,说:“这个话不能说,今天王老板安排这样的好场合,我是受宠若惊,我对马书记向来非常尊重,初次见王老板,我是一见如故,白经理少年英才,我也佩服得很。我也要喝一大杯,表达一下心情。”

三人见谭木石终于放开了,如释重负,都说:“好啊,好啊。”

谭木石拿起分酒器,说:“我把刚才欠的账补一补。”一口干了。酒一入口,果然有些像真酒。

白江南又连着张罗,气氛有些亲密了。马一默喝得最少,白江南喝得最多,王德高和谭木石差不多,四个人一共喝了两瓶酒。马一默看气场差不多了,向白江南使个眼色,白江南就说:“谭局长,您是文科大学生,对于写作,一定有很深的造诣吧。”

谭木石不知道白江南什么意思。马一默接着白江南的话说:“小谭,是这么回事儿,小白跟着德高,几年下来,耳濡目染,有些体会,也是一股感情在心中激荡,写成了一篇文章,叫《印象王德高》。”

谭木石说:“了不起。”

白江南说:“写得不好。”

马一默说:“文章我看了,手法、文笔都一般,是不用谈了,但是感情倒也真挚,我五十多岁的人了,看了都为之一动。”

白江南说:“马书记夸奖,我也顾不得谦虚,想把文章发表了,还报王老板和马书记的厚爱。”

王德高说话了:“我只是低头干事,小白写这文章,我并不赞同,但我取他一份心意,愿意支持他一把。”

谭木石听出点意思。又听马一默说:“文章不错,发在咱省里一级的刊物上,不免明珠投暗。前两天和德高商量请你小谭吃便饭的时候,让小白听见了,知道小谭你路子广大,文采高深,非要一起过来,认识认识小谭,借机向你讨教,年轻人求上进,爱学习,我不便拂他的诚意,”转而问白江南,“带来了吗?”

白江南赶忙从座后的包里取出一沓稿子,说:“带来了,请谭局长指正。”

谭木石明白了,指正是假,要他帮忙发表这所谓《印象王德高》才是真。

发人物专访比发论文难度要大。难度大,可不是人物出不起版面费。发人物专访,也可以称为人物颂歌,一看就知道没有一分为二,都是一边倒。照人物专访的说法,等那人物百年以后,男的可以进祠堂,女的足以立牌坊。做杂志的,尤其是知名杂志,多少都还有些自尊心,不太好意思上人物专访,把关也比论文严。这个事就不是谭木石打一个电话,请一个火锅所能办成的。

但是酒已经喝到一半了,王德高、白江南叫了一晚上“谭局长”,又不惜身体,连连喝酒,这里头还有马一默的面子,实在不能马上推托,因此谭木石说:“太好了,我要好好学一学。”

谭木石接过稿子,不好意思马上收起来,翻开第一页,头一句话:“看见企业家王德高先生,就像仰视我的父亲……”谭木石没再看第二句,想把这个事情推托掉的心情,比刚才更强烈了。

王德高见谭木石接过稿子,立刻说:“谢谢谭局长,这个事,一看就知道办成了。”

白江南见状,马上说:“麻烦谭局长,这个事就麻烦您了。”

王德高和白江南都没说“事情”是指什么内容,谭木石也装糊涂,说:“我尽力而为。”不说办什么。

第五章

王德高听谭木石这么说,很高兴;一高兴,就说了实话,对马一默说:“今天没白来。”

这话没有水准,马一默立刻转移话题,说:“李白斗酒诗百篇,小谭你在写文章时,喝不喝酒?”

谭木石也放下稿子的事情,说:“不喝,也不抽烟,小谭写文章,都在上班时间。”

王德高还在高兴,当下说了一个令谭木石惊心动魄的提议,他说:“马书记,我在这里还安排了一桌饭,是请家里的几个亲戚,今天这么高兴,也让他们过来敬杯酒吧。”

要单说这个提议,本没有什么特别,编派故事,不全靠一个巧字?据科班写作的材料讲,文学的叙述,应该字字皆有所指,每一句话都微言大义。比如开篇描写墙上挂着一把猎枪,后来的叙述里,这把枪就要被用来打死人。

马一默本来到富华酒楼,每次都很低调,一般能少接触人就少一些,但是今天喝了点酒,又想让谭木石多欠王德高一点人情,尽力把发人物专访的事情办一办,因此说:“好。”

王德高就拿出电话,说:“小萍,你到观潮厅来一下,给客人敬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