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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重如山

作者:刘醒龙 | 分类:都市 | 字数:18.6万

白雪满地(2)

书名:恩重如山 作者:刘醒龙 字数:15278 更新时间:2024-10-10 16:36:27

马爱国告诉马二火,昨天他来送酒时,为了一句话不得体,媳妇闹起来将一只茶杯摔了。马爱国当时狠揍了她一顿,将她的腿都打破了。马爱国打媳妇的腿,主要是怕她回娘家告状。她那大哥蛮横得很,发起横来谁都敢打。马爱国在他面前像乖孙子一样。马爱国的媳妇挨打后,不哭也不闹,钻进被窝里蒙头大睡。天亮后醒来,他才发现媳妇不见了。

马二火边听边想,很庆幸自己昨天没有将媳妇打坏,不然她扔下三个孩子一跑,可就苦了自己。

马二火就责怪马爱国:“你打人就像杀猪一样不知轻重。”

马爱国说:“我也没料到她这么阴险,来这么一手。我估计她可能是跑回家去了。”

马二火记起昨夜在路上碰到的那个人影:“我昨夜碰到一个鬼魂了。若是从你家出来的,那你媳妇可能已寻短见了。”

马爱国说:“你别吓我,腊时腊月的。真那样,她大哥不会让我活过年三十的。”

马二火说:“那你快去找呀!”

马爱国说:“我能去她娘家?那不是送肉上砧?兄弟,你帮我一把,去她家探个虚实。”

马二火说:“这大雪,走十几里山路,给十块钱我也不干。”

马爱国说:“我给十块钱,再加一瓶酒。”

马二火说:“行是行,可我不要赵支书家的那一瓶。另外,我去你岳父家总不能空手呀,你得办点礼物。”

马爱国说:“这些我都准备好了。”

他从提包里拿出一大块肉,说是送给他岳父的。又拿出一瓶酒给马二火。马二火见果然不是被他掺了水的那瓶酒,就收下了。马爱国又给他十块钱,催他快点动身。

马二火提上那块肉,装作出门。走到马爱国看不见的地方,他折身转了一弯,将那块肉送回家,这才真的上路。

马二火赶到马爱国的岳父家时,正赶上他家吃早饭。马爱国的媳妇出嫁时,是他带头来抬嫁妆,后来生儿子了,又是他来报喜,所以大家都熟悉。一见他进门,马爱国的大舅子连忙起来招呼,见他没吃早饭,就让女人弄两个菜,再上点酒。

马二火在路上就盘算好了,也要从这家弄点辛苦费回去。听到问他这么早冒雪起来是不是有什么急事。马二火看出马爱国的媳妇没有回来,就先说了老大一通,自己家如何被超生款罚苦了,连一两过年的酒肉都没有,他原打算今天到镇上去想办法挣点钱回来,没想到碰上一桩重要的事,就赶快丢下别的,跑来报信,马爱国的大舅子忙催问是什么事这重要,害你跑了十几里山路,还是一大早冒着雪的。马二火吞吞吐吐说这事不好张口,马爱国的大舅子催了几次,见他不说,明白了他的心思,就掏了两块钱给他。马二火不肯接,说马爱国送了我二十块钱外加两瓶酒,我还觉吃亏呢。马爱国的大舅子换了一张伍块的钱票子给他。马二火就将马爱国的媳妇如何被打后,昨天夜里突然失踪的事说了一遍。

马爱国的大舅子当即变了脸,将准备给马二火喝的半斤酒,一口气灌进嘴里后,去墙角取了一条紫檀木扁担,出门去吆喝住在附近的几个兄弟。

转眼间,几个操家伙的男人,杀气满脸地在屋里聚齐了。

马二火一见这架势有些慌,他怕为了自己贪那几块钱,而送了马爱国的性命,便有意慢慢地吃,想多给马爱国留点时间去找媳妇,只要人找回来了,别的无非多在她娘家的人面前说些好话,办两桌酒席赔个不是,也就可以过去。

一伙人上路了。

走了个把时辰,来到马爱国家门口。

屋里没有动静,大家满屋找没找着,后来发现后门开着,地上有一行新脚印,便都涌出后门,顺着脚印向前追去。

马爱国没命地逃,好几次他想钻进别人屋里躲起来,人家都拦在门口不让进,打拱作揖求他作好事,让他们家过个安稳年。

马爱国被追得满村乱窜。马二火在后面急坏了,心想这一回若将马爱国打死了还好了结,假如打了个半残废,那他日后不就纠缠自己一辈子?

马爱国眼见自己走投无路了,忽然心生一计,他转变方向,径直向赵支书家跑去。

雪依然在下。

李春玉见远远的雪雾中有几个人向她家走来,起初以为是儿子他们回家吃团圆饭,走近了才看清是村里几个干部的媳妇。

她们几个是来探信的,问李春玉知不知她们丈夫的消息。李春玉一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有,不知怎么说好。她心里也惦着丈夫,便脱口说了一句:“这大的雪恐怕交通会阻断的。”

副村长的媳妇忍不住抱怨:“都怪赵支书,都腊月黑了,还将人往外撵。”

李春玉说:“赵支书只说和马村长一起去讨债,没说要别人出门,是别人自己要出去的嘛!”

副村长的媳妇说:“可赵支书也在会上说了,其他人若有事要出去,也可以自己决定。这可是一记软鞭子哟!”

李春玉听出她们并不知道自己丈夫出门的真相,就放心地说:“谁叫他男人当村干部呢?领干部补贴时你怎么不埋怨?陪客人吃香喝辣的时候你怎么不怪老赵?”

副支书的媳妇立即出面圆场:“谁叫男人们是村干部呢?”

另外几位也附和:“是呀,当干部的该享福时就享福,该吃苦时就得吃苦。”

副村长的媳妇见自己说露了嘴,忙补救,说:“李大姐别见怪,男人一不在我就没了主心骨,瞎说瞎做,你可别往心上去。”

李春玉马上一笑,说:“难怪人家说你是蚂蝗,老搭在别人身上。”

大家说笑一阵后,副支书的媳妇说:“干部们都不在家,有什么事,李大姐要帮我们担当一些。”

李春玉说:“大过年的,有什么事!你们家若是酒肉吃不完,请我去帮忙,我一定不推辞。”

副支书的媳妇说:“我总觉得今年情况特别,赵支书不在家,我看还是派人去镇委会说一下。”

李春玉说:“人家就不过年,派个工作组来村里压阵?放心,这大雪杀人放火的强盗都不会出门。”

这时,门外有人叫了一声:“奶奶!”

跟着一个小男孩蹦进门来,李春玉忙上去抱住小男孩直叫:“阳阳!阳阳!你让奶奶把心想瘪了!”

门外又走进一男一女,两个人约了似的,一齐叫了声:“妈妈!”

见李春玉的儿子、儿媳妇和孙子回来了,大家就起身告辞。

儿子放下行李就对李春玉说:“妈,快点弄吃的,我们要赶最后一趟车回去呢!”

李春玉说:“都准备好了,热一热就成。”

儿子又问:“我父呢?”

李春玉说:“村里经济困难,干部、民办教师和五保户的补助都没发,要过年了,讨债的人又多,你父被缠得没办法,只好出门去躲几天。”

儿子说:“这大年纪了,还吃这个苦,干脆退了算了,跟我们到城里去住。”

李春玉说:“没办法。你父年年说不干,可大家回回要选他。也不知苦差要干到哪一年。”

说着话,儿子偷偷塞给李春玉二百块钱。李春玉正要说什么,儿子示意叫她别声张。

过了一会儿子对媳妇说:“你平时总说娘家的菜做得好,今天你就帮帮妈的忙,也好让妈学一学你的手艺。”

媳妇一瞪眼说:“你怕我走了这远的山路还没累够!”说着,还是进了厨房。

李春玉赶忙也进去了。

刚将灶火烧着,外面一声叫喊:“赵支书,李大姐,赶快救我一命!”

李春玉慌忙钻出厨房,只见马爱国神色慌张地闯进屋来,结结巴巴地说:“快把我藏起来,他们要打死我。”

李春玉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嚷:“进了这家!”“我们进去搜!”她不及细想,忙将马爱国推进房里,取一把锁,将门锁上。

刚锁好门,就听见儿子在大门口说:“你们要干什么?拿刀舞棍的!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马爱国的大舅说:“我们找马爱国要人。你将他交出来,一切与你们无关。”

李春玉的儿子说:“你们是哪里人?马爱国是欠你们的人命债,还是银钱帐?总得说出个理来。”

马爱国的大舅子说了马爱国毒打自己媳妇,致使她失踪的经过。李春玉的儿子听后,便让开门,放他们进来捉人。几条大汉一拥而入,李春玉想阻止已来不及了。

马爱国的大舅子搜了几间屋,见没人,就朝李春玉要钥匙,他们就要砸门了。这话将李春玉的儿子说火了,他说,你们若碰一下我家的东西,我叫我们吃不了兜着走。马爱国的大舅子见李春玉的儿子像个城里的干部,就软了些,嘴里仍说:“我妹妹突然失踪,若是被这狗杂种谋害了,你们这样做,就是包庇凶手,也是要犯法的。”

马爱国在里屋听了这话,忍不住叫起来,说:“我没杀你妹妹!是她自己偷偷跑了的。”

马爱国的大舅子听到马爱国说话,立即来了精神,说:“狗杂种!你出来,别像根屌毛样躲在别人胯里。”

马爱国说:“这是我们赵支书家,你真有狠,就砸了门进来抓我。”

李春玉这时说:“马爱国,你少说一句好不好,你再说我就要开门了。”

马爱国立刻不吱声了。

马爱国的大舅子回头打量了一下李春玉和她儿子,说:“赵支书真住这儿?他不是住对面那垸里么?”

李春玉说:“这是我家今年做的新屋。”

马爱国的大舅子说:“这样更好,今天这事可以一齐了了。”

李春玉说:“没什么了不起的,我知道你妹妹躲在哪里,今天早晨她来我这打过招呼,说免得让村干部着急。她让我谁也别告诉,她想一个人静静地呆一阵。”

马爱国的大舅子怔怔地说:“你可别说话哄人!”

李春玉说:“我说话代表组织。干部们都不在家,我能瞎说么?”

马爱国的大舅子挥起檀木扁担,朝雪地堆猛砸,溅起许多雪团,飞得老高。走了几步,他猛地回头喊:“马爱国,正月初一你若不带她回来拜年,我就一把火将你的几间烂房子烧了。”

一伙人走后,李春玉将马爱国放出来。

马爱国一出来就问李春玉,他媳妇躲在哪儿。李春玉说她并不知道,她这是缓兵之计,是为他争取点时间。马爱国不相信,赖着追问。李春玉火了,说,你还不抓紧时间去找,不然,再闹起来,我可再无法救你了。

马爱国见李春玉真的不知道,只得离去。

一直在外面不远处看动静的马二火,见没闹出什么大事,也从另一条路上回去了。

儿子看看手表,眉头皱了几下。

李春玉忙过去问儿子是不是有急事要办。儿子说他们这一闹,将时间耽搁了,等吃了饭,恐怕就赶不上车了。李春玉说那就随便请餐饭算了。儿子不同意,说未必她家的年比我家的年大些,我定要吃了团圆饭再走。他趁媳妇不注意,将她取下来放在桌上的手表,往后拨了一个小时,随后又将屋里所有的钟表都往后拨了一个小时。李春玉想说一句话,终没说出口,她叹了一下气,又回到厨房里忙碌开了。

儿媳将锅里的鸡块翻了几下,说:“都说村支书是土皇帝,能一手遮天,怎么父这点用也没有,让人到家里来大闹天宫?”

李春玉说:“这还算好的,直来直去,闹几下算了,就怕碰上癞皮的,跑到屋里装死装活不走,又不能拖又不能打,只能说些软话和硬话。你父在家还能镇往,可有些人总是趁你父不在家时,找上门来闹。过阳历年时,你父到县里开会去了,对面垸的瞎子马二奶,说村里不该让她的儿媳妇结了扎,领着三个孙女上门来缠了三天,吃喝睡都在家里,我什么也不说,由她们去。到第四天,马二奶才领着孙女回去。”

儿媳说:“我没碰上,若让我碰上,就烧一锅开水淋他们。”

李春玉说:“乡下不比城里,好多事不能按政策来。现在的情况不比以前,干部和群众的关系比以前复杂多了。”

二人忙了一阵。菜都做好了。

李春玉将堂屋桌子收拾好,摆上筷子、汤匙、酒杯,然后将菜都端上去,一边端一边数,共有三十碗菜,桌上放不下,就叠起来。

李春玉拿出一竿鞭炮,正在教孙子阳阳怎么放,一团雪球飞进来,差一点就掉在桌子上,随着有人在外面大叫:“姓赵的,你害得我一家过不得年,你这年也别想顺顺当当地过了。”

马二火看到马爱国平安无事后,就从小路走到自己家的后门,听到屋里几个孩子哭成一团,他有些慌,顾不上什么,一脚踹开后门。

大女儿见他回来,哭着叫:“父,二千她……!”

马二火从被窝里抱起三女儿一看,四肢凉冰冰的,好在还有一口热气。他问大女儿:“你妈呢?”

大女儿说:“她上表姨家借钱去了。”

马二火问大女儿,二千怎么一下子就成这样了。大女儿说她妈刚走了不一会儿,二千就开始抽筋,她和妹妹两人都按不住。马二火抱起二千,同时吩咐大女儿和二女儿自己穿了衣服起来,正要走,二女儿说她头好昏。马二火伸手一摸她的额头,果然很烫。他一犹豫,从口袋里抠出两颗水果糖递给二女儿,要她放乖些,等妈回来,煮肉她吃。大女儿见了水果糖嘴馋起来,也说头昏。马二火已经没有水果糖了。他知道大女儿在装样子,就踢了她一脚,骂道,你怕是屁股痒啵。

外面雪小了,风却大起来。

半路上,马二火碰见媳妇,二人轮流抱着三女儿,往村外的赤脚医生家跑去。

媳妇边跑边说了去郑东红家借钱的情形:

马二火被马爱国叫走后,她又迷糊一阵,醒来时,见天色不早,也没顾上张罗三个孩子,洗了一把脸就往郑东红家跑。

她听到屋里有人声和搓麻将的声音,可敲了半天门才将门敲开。开门的是郑东红的儿子,郑东红见了她松了口气说,我还以为是来抓赌的呢。陪她玩牌的是村里几个在外做生意发了财的人。他们说,我说了公安局的人也怕冷,也要过年,不会出来的。说着他们就结上一盘的帐。她看到郑东红掏出二十块钱,加上另外两个人的,赢家一下子进了六十块钱。

坐了半天,郑东红只顾打牌,不问她来做什么。她起身满屋转了转,见梁上挂满了腊鱼腊肉,里屋的柜子上放着一架彩色电视机,正放着黄梅戏《女驸马》。她平时最爱看黄梅戏,可今天心里有事静不下来,她只看了两眼,又转到麻将桌旁。

又等了一阵,郑东红赢了一盘,进了三十块钱,心情好了些,扭头问她来有什么事。她也顾不上人多,赶忙说了借钱的事。

一听说借钱,郑东红就不高兴,说你们连过年费都挣不回来,干吗要那么拼命地往外屙孩子,过去你家的日子并不比我家差多少,你表哥上门多次,做工作,要你别生第三胎,你偏不听话,要生,躲了半年,田地都荒了,结果落个人财两空。

她立即接着说,千怪万怪,只怪我走错一步棋,不该没听表哥的话,只要表姐帮我这一回,日后表哥表姐要我结扎我不上环,要我上环我不结扎。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流出来了。

郑东红见状就起身离桌,将她叫到房里问话。她就说了赵庆生如何要讨债将她**的事。郑东红叹口气说,我没想到你遭了这大的孽,可你不该听李春玉的话,你该去告赵庆生。她答应过了年就去告赵庆生。

郑东红说我可以借你二十块钱,但你要马二火替我出口气,李春玉仗着她是支书娘子,大事小事总是欺负我踩我,我早就想找机会出出这口气,正好这几天赵支书不在家,昨天,她家过年的猪没杀死跑了,今天她家吃团圆饭时,再去闹一下,那样我才能过个快活年。

她咬了咬牙,先应下来,将钱拿到手。

出门时,郑东红在后面叮嘱,要马二火别露了馅,让李春玉察觉出来是她指使的。她连声应着,脚下跑得比兔子还快。

听了媳妇的叙述,马二火说:“干部家的闹矛盾,还想将我当枪使?别想得太好了!”

他们抱起二千跑到赤脚医生家。赤脚医生却不在。他昨天下午就去别人家打麻将,到现在也没归家。

马二火让媳妇抱着二千回家去等,自己从田畈中间抄小路去找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赶到马二火家,摸了二千的脉,听了听二千的心肺,然后赶紧给她打了一针,又取了些药给她服。过了一会,二千的身子缓过来了。接着,又回头替马二火的二姑娘看病。

看完病,取了药给马二火,让他给二女儿喂了。他说,幸喜他总将药箱带在身边,若再烧一阵,也开始抽筋了,就很危险。

二女儿吃完药,出了一身汗睡着了。

马二火记起大女儿,就问媳妇大女儿哪里去了。媳妇说,她进屋时,见大女儿正在打二女儿,她问为什么,二女儿说大女儿找她要水果糖她不给,大女儿就打她。媳妇气不过,把她锁在那间空屋里。马二火赶紧开了那屋,大女儿正缩在墙角里,嘴冻乌了,身上直打哆嗦。马二火给大女儿喂了两碗开水,她才缓过劲来。赤脚医生又给一片药她吃了。

赤脚医生看了看,摇摇头。又说,你这屋拆了楼板,像个冰窖,大人也会冻病的。

赤脚医生走后,媳妇忽然大哭起来。她说:“你看,这个家怎么过呀!”

媳妇一哭,马二火也动了心。他想来想去,千头万绪归结到一点,都怪赵支书不该罚他的款。

马二火想,赵支书弄得我这般难过,我未必还不能让他过一回不愉快的年?他拿出扣下来的那瓶酒,一口气喝下半瓶,然后跌跌撞撞地出了门。

马二火一路喊着:“姓赵的,你害得我一家过不好年,你好狠心啦!”

李春玉从家里出来,见是马二火,便说:“你不是不知道,老赵出差未回来,有事你就跟我说。”

马二火说:“跟你说有屁用……”

他边说边走上台阶,去推那扇大门。

李春玉急了,说:“马二火,你不能进去,我家正在吃团圆饭。”

马二火说:“我家不团圆,你也别想团圆。”

有几个男人上来拉马二火,他手一甩,就将他们甩开了。

李春玉这时顾不了许多,上去一把抱往马二火的腰,并大声说:“又不是老赵一个人当干部。还有马村长呢。行政上的事都是马村长当的家,你怎么不上他家去闹?”

大门忽地打开了。李春玉的儿子出现在门里。

儿子说:“妈,你放他进来,今天吃饭人少,正嫌不热闹呢!”

马二火朝里走了几步,见李春玉的儿媳一身城里打扮,端坐在桌子旁边,舞着一支很长很长的烟,不禁一愣。他后退几步,回到门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说:“我就坐在这儿!我才不进你们的屋呢。”

这时,李春玉的儿媳拿一只茶杯,看也不看,就将里面滚烫的茶水往门口泼去。马二火连忙一偏头,一股热流贴着脸飞了过去,在雪地里烫了大大小小的一行黑窟窿。

李春玉冲着屋里叫:“伢儿,别这样!和他讲理。”

儿子说:“妈,这不是村部,你别管!”说着,他又叫:“阳阳,拿鞭炮来。放鞭炮过年,吃年饭。”

李春玉的儿子提着鞭炮,跟在马二火身后燃放,一直将马二火撵出院子。

李春玉和儿子关了大门,正要上桌,发现阳阳没进来,吃团圆饭时,鞭炮放了,门关了后,直到吃完饭才能打开,不然,第二年财喜不利。阳阳没进来,只得再次开了门。

李春玉开开门,见阳阳正在雪地里拾那没有燃的单个鞭炮,就唤他进屋。阳阳应了一声,正准备往回走,马二火从院子外面闯进来,一把捉住阳阳就往外跑。

马二火一边拖一边大笑着叫喊:“姓赵的,你害了我们家,我杀了你的孙子,这笔帐我可是赚了。”

李春玉的儿子、儿媳闻讯从屋里赶出来,正要往前扑,马二火威胁说:“谁敢拢来,我就一爪掐死他。”说着,他用手在阳阳脖子上比试了一下。

李春玉的儿媳慌忙说:“别这样,我们不过去。”

马二火将阳阳拖进一只牛栏,他说,谁敢往里冲,他就一把火将牛栏烧了。

马二火进了牛栏后就没有动静,只有阳阳在一声声叫着:“爸爸!妈妈!奶奶!”

李春玉和儿子、儿媳急得团团转,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他们大声许诺给钱给物等等,牛栏里的马二火一声也不吭。

早有人将此事报告了郑东红。

郑东红一听急了,忙散了牌局往这边赶。她怕万一真闹出人命来,一追查,自己非进牢房不可。她让人上马二火家约了马二火的媳妇,在路上会齐了,一起往李春玉家跑去。

她俩到时,马爱国也闻讯赶到了。

郑东红和马二火的媳妇一声声唤,却得不到半声回答。

马爱国起了疑心,说:“这狗日的,该不是喝醉了酒睡着了吧?”

李春玉的儿子听了,马上大声问:“阳阳,看你的马叔叔在干什么?”

阳阳在牛栏里回答:“他用手死死蒙着我的眼睛,我看不见。”

马爱国要拢去看,大家不让,怕万一马二火没睡着,真的放火,就不好办。

马爱国就回头问马二火的媳妇,这事的起因。

马二火媳妇就将家里的情况说了。但她没说郑东红说的那些话。

马爱国说:“李大姐,你就作个主,将那些东西还给马二火吧,大过年的,家里空空如也,谁心里都不好受。”

李春玉说:“支部的人又没死绝,我当不了这个家。”

郑东红说:“李大姐,你就当一回家吧。赵支书若在家,肯定也会这样做。”

李春玉叹口气说:“也只有这样了。回头别人说我私心重,就算我私心重。村部的钥匙在我房里,你们安排几个人帮他将东西抬回去。”

郑东红一招呼,看热闹的男人就去了二十几个。

马爱国没去,他趁人不注意,溜到牛栏门口,探头望了望。回来时,他说:“狗日的,还真睡着了,嘴里的涎流出尺多长。”

马爱国问马二火的媳妇,平时马二火睡着了,她怎样调度他,马二火的媳妇说,我摸他的脸,他身子就软了,要他怎样的姿式他就怎样。

马爱国悄悄走进牛栏。用手在马二火脸上摸了两把,箍着阳阳的那双手,果然一掰就开了。

在马二火怀中憋了多时的阳阳,一下蹦起来,往牛栏外面撒腿跑去,一下子扎进李春玉儿媳的怀里。

李春玉见到阳阳,眼泪就流出来。

马二火惊醒,见是马爱国使的坏,大骂:“马爱国,你拍什么马屁?你当面做人,背后做鬼!你故意将赵支书家过年的猪不杀死,想报扒你父亲的坟的仇!”

马爱国站在牛栏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好,低头愣了半天,才说了句:“李大姐,我不是人,我不该这么卑鄙地下你家的黑手。”

李春玉心里很恼火,本想痛骂几句,但见周围的人都盯着自己,她装着大度地说:“杀猪放了生,哪个屠夫都会遇到!没什么了不起,赵支书不信这个迷信,我也不信,我一家都不信。马爱国你知错了就行,别往心里去。”

马爱国很感激,当即表示他无论如何也要将那头猪找回来。李春玉要他先别找猪,还是先找人,媳妇跑了是大事。马爱国抬头扫了大家一眼,赶紧走了。

这时,马二火又在牛栏里闹起来,说你活得一点味也没有,要点火将牛栏和自己一起烧了。

说话时,牛栏里冒出一股青烟。

马二火的媳妇见了,哭起来,说:“二火,要死咱们一起死。”

说着就要往牛栏里冲,大家赶忙拦她。见牛栏进不去,马二火的媳妇回头跑几步,一下子扎进路边的水塘里。

李春玉的儿子顾不了多想,衣服也没脱,也跟着跳进塘里,将马二火媳妇的头发抓住了,便往浅水处拖。

李春玉急得大叫:“马二火,你还不快出来,你媳妇跳塘了!”

马二火一听,慌忙拿着一把燃着了的稻草跑出牛栏。他跑到塘边,同李春玉的儿子一起将媳妇拖上岸。

到这一刻,李春玉已顾不了许多禁忌,她让人将马二火的媳妇扶进自己屋里,脱下湿淋淋的衣服,又端来一盆热水替她擦洗过,再找了一身干衣服给她穿上。

马二火进屋后,直埋怨媳妇,说他只是想吓唬吓唬那些当官的,你怎么就当真了呢!媳妇说,我也不知道,我突然觉得死了比活着好。

李春玉的儿子也换了干衣服出来,见屋里屋外到处是人,他就对李春玉说:“这团圆饭是吃不成了,不如干脆请大家一齐吃一顿算了,也算替父做了一回人情。”

李春玉回头大声请大家都进屋来喝两杯薄酒。有小部分人在谦让,但见大部分人没走,他们也没走。

李春玉另搬出两张桌子,在堂屋里摆着。又将先前桌上的菜挪到这两张桌子上,有人帮着数碗数,很快就摆平均了。

马二火夫妻俩一看这架势,心里更添了许多惭愧,不肯吃饭,一定要走,说家俱搬回去了,他得回去将它们安顿好。大家说,吃完饭,我们去帮你弄,人多力量大,包你过个暖和的年。

马二火还是要走,说屋里还有两个小孩。

李春玉这时说:“你要是对老赵还有气,还想报复我一家人,那这酒饭你就别吃,免得到时心软下不了手。”

马二火的媳妇忙说:“我们本来没气,只是有点小意见,只怪耳朵没长骨头,听了别人的挑唆。”

正要往下说,郑东红进来了。马二火的媳妇赶紧不说了。李春玉从马二火媳妇的神色里看出挑唆的人是谁。

郑东红提高嗓门说:“春玉大姐,你真会办事,团圆饭变成了鸿门宴。”

李春玉也放大声音说:“老赵家可从来没有这个胆,敢在父老乡亲面前摆鸿门宴。将来老赵下台了,你家老马当一把手,你肯定是有胆子摆鸿门宴的。我请大家来,是想借这餐酒饭,让大家原谅赵支书今年工作上的过失,并且由我代表老赵向大家赔礼。”

有人敲着碗筷说:“村里年年得红旗,我对赵支书没意见。”很多人立即附和起来。

李春玉说:“这话也不全对,不然,二火兄弟就不会听别人挑拨离间,上门闹事了。”

郑东红脸红了,转身要走。

李春玉拉住她,说:“我这赔礼道歉,也有你家一份,你可别不领情呀!”

郑东红无奈,只好坐下来。

酒席吃到半截,李春玉的儿媳看看手表,朝丈夫使了一个眼色,就起身离座,到里屋去了。李春玉的儿子也跟了进去。

儿媳说:“时间不早了,和妈说一声,我们回去吧。”

儿子说:“妈一个人在家,万一有人再闹事怎么办?”

儿媳说:“那你留下,我一个人带阳阳走。”

这时,李春玉进来了。她说:“你们都走,我一个人在家,有事反而没顾虑。”

儿子没办法,只好收拾东西,三个人一起悄悄地出了后门。

李春玉复转回堂屋张罗,几十个人边喝边闹,直到天黑时才散完。有五六个人喝醉了,就在席上说,赵支书能一直压住马村长,全在有个好内助,马村长不行,一多半怪老婆坏了他的名声。

郑东红听见别人说她为富不仁,心里很恼火,但她忍着不走,认真听着。

李春玉知道她在往心里记帐,便不时用劝酒来打断这些话。结果自己也多喝了几杯,搞得头重脚轻,并且胃里很难受。

等大家一走,她也顾不上收拾屋子,钻到床上睡了。

睡了一觉醒来,李春玉见屋里灯火通明,外面有人走动,就问是谁。马二火的媳妇闻讯走进来,说她回去后总觉得过意不去,就返回来,想帮忙收拾一下。

谁知李春玉竟醉倒在床上,吃的东西全吐了不说,还吐了血。

李春玉一看,地上虽然扫过了,但仍能见到血迹,好大的一片。她没料到自己一下子就成了这样,有些慌。马二火的媳妇忙安慰她,说已经叫了人,准备送她到镇上去看病。

过一会儿,马二火、马爱国和另外两个男人扛着两条竹杠来了。他们将一只竹床反着放倒,垫上一床棉絮,又将竹杠绑在竹床两边。

马二火的媳妇将李春玉扶到竹床上躺下,又抱了一床被子盖上。马二火和马爱国一声吆喝,将竹床抬了起来。

见马二火的媳妇也要跟了去,李春玉说你家大人都不在家,孩子们怎么办。马二火的媳妇说,已托给邻居了。李春玉这才放心。

正待起步,马明一旁走过来,见李春玉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就问原由。

听说是吐血,他就吃惊起来,说:“元旦那天镇里加餐,武装部的王部长吃鱼时让一根小刺卡住喉咙,他当即吃了一口木耳,将刺带到肚子里面去了。他以为没事,还喝了几杯酒。可夜里一咳嗽,将血管咳破,就开始大口吐血,到医院一检查,说是晚期肝硬化引起的,已经没办法了。不几天王部长就死了。”

李春玉听了心里很慌。

马二火的媳妇在一旁说:“马明你别说得那么吓人,哪有吐一口血就死人的事!”

马明也觉得刚才的例子说得不妥,就改口说:“那是那是,王部长大吐了三场血后才死的。”

李春玉懒得听他说话,就问:“马明,你有什么事?没事我们就先走了。”

马明忙说:“没别的事,我刚才路过赵二爹的家时,听到他在屋里一声声哭嚎,门闩了,我又不能进去,听动静像是病得很重。”

李春玉听了就要去看看,大家劝她还是先到镇上去看看自己的病,别耽误了弄得像王部长。李春玉叹口气,犹豫了一阵后,还是走下竹床。

几个人陪着她往赵二爹家走去。

赵二爹果然一个人在屋里干吼着,一声声直喊:“赵支书,你救我一命吧,再苦的日子我也想多活几年啦!”

李春玉趴在窗台上,朝屋里叫:“赵二爹,你开开门,我们进来帮你!”

赵二爹听出是李春玉的声音,却起不了床。没办法,李春玉只好叫马二火和马爱国将那门砸开。

进屋后,见赵二爹仰在床上,双手捂着肚子,两条腿在轻轻地动着。见了李春玉,赵二爹躺在床上直摇头。

李春玉问他怎么了,哪儿不舒服。赵二爹用手指指肚子。李春玉用手一摸,那肚子胀得像打足了气的皮球。

李春玉说:“二爹,你吃了什么东西?”

赵二爹说:“我把它都吃了!”

李春玉说:“什么都吃了?”

赵二爹说:“你给我的东西。”

李春玉满屋一找,果然那块肉和那条鱼都不见了,只有地上扔着的骨头和刺。

李春玉说:“这么多东西一个壮劳力一餐也吃不了,你怎么能吃得了呢?”

她一边埋怨,一边叫马二火的媳妇去化些肥皂水来。赵二爹家里没肥皂,只好到邻居家去找。

马二火的媳妇将半碗肥皂水端回来,由马二火和马爱国摆弄着,硬给赵二爹灌了下去。

肥皂水刚下肚,赵二爹就哇哇地吐起来。人老牙口不好,吐出的秽物中,不少肉还是整块整块的。

吐完后,赵二爹摸着瘪了的肚子痛哭起来,说:“有年把时间没吃肉了,我原想过个肉瘾,将它们一餐吃了,没想到这好的东西,却被我糟蹋了!这个年,我又是白过了!”

赵二爹一吐,李春玉也想吐,她强忍着。大家见她的样子很难看,就数说赵二爹,要他别再闹,留着一条命好生过日子,等赵支书讨债回来,再给他送些酒肉来。

赵二爹终于不再吐,大家就催李春玉赶快上路。

四个男人在鞋上绑了草绳,不怕雪地滑,走得很快。

李春玉躺在竹床上,身子不停地晃悠。她想起那头没杀死的猪,便认为这身灾病,是猪先生给的报应。

她叹了长长一口气。马二火的媳妇正在旁边走着,听见了,就问她为什么。李春玉将自己的想法小声和她说了。马二火的媳妇马上否认,说上天的报应来不了这么快,猪先生上天告状说不定还没到呢!

李春玉听了更耽心,真是报应倒还好,免得日后一天天地着急。马二火的媳妇想不出话来安慰她。

李春玉在床上翻了一下身,抬她的人没注意,差一点让竹床从肩上滑落下来。李春玉猛的惊出一身冷汗。马二火说她不该乱翻身,这不是家里的床,想动一动,得和抬她的人打声招呼。

出了汗,身上不舒服,李春玉想吹吹风,就将盖在脸上的围巾掀开。一阵凉风刮过来,将眼前的一点光亮吹得连蹦带跳。她擦擦眼睛,那光亮不但没消失,反而更显眼。

李春玉说:“你看到山上有一个亮处么?”

马二火的媳妇知道她在问自己,就说:“我看到那亮处了!”

李春玉说:“我还以为是鬼火,只有病人才能看见。要真是鬼火那就麻烦了。”

马二火的媳妇说:“你放心,我也能看见。那是山上的庙。是一心师傅点的灯!”

李春玉正要说一心师傅好孤单,忽然有了别的念头,就问:“马爱国,你媳妇找到了么?”

马爱国说:“屁,远远近近都找遍了,连根人毛也没看见!”

李春玉说:“我猜你没去庙里吧!”

马爱国说:“去庙里干吗?”

李春玉说:“一心正缺个伴呢!”

马爱国说:“狗日的!一着急,就把这个躲人的地方忘了。明天我一定去看看。”

边走边说。迎面来了几个人。

走在前面的马二火惊叫起来,原来是李春玉的儿子、儿媳和孙子。

大家见面,忙不迭地相互问话。李春玉听说儿子他们没有搭上车,心里很高兴,身上也有劲,便要下地和儿子他们一起回去。大家拦住了她。

儿子、儿媳他们一商议,决定由马二火的媳妇作伴,另外再派一个抬竹床的男人,领李春玉的儿媳和孙子先回家去。其余四人继续送李春玉到镇医院看病。

一路上,儿子跟李春玉讲了搭车的事。

他们三个赶到镇上时,班车已经走了。儿媳不相信班车会提前走。找人问根由,都说是正点开的,甚至还可能晚了十几分钟。她和人一对表,发现自己的手表慢了一小时。她知道是丈夫做的手脚。便朝李春玉的儿子身上发泄,又是打,又是骂,说他不把她娘家人当人,非要找车回县城。

李春玉的儿子正不知如何是好时,街上纷纷传说,刚才开走的那辆班车,一出镇就翻了,死了三人,伤了二十几个。

不一会儿,死伤的人就抬过来了,样子非常惨,儿媳不敢看,抓着丈夫的手,死死捏着。嘴里不停地说:“老天保佑我们!”

李春玉的儿子不说话,心里暗暗吃惊,若不是马二火这一闹,上了这趟车,那就惨了。

李春玉听后,直谢马二火,弄得马二火很不好意思。

到了镇医院,见翻车摔伤的人还没有处置完,走廊上一块一块的,到处是血迹。

医生护士都很忙,替不出人手来。幸亏碰到镇委会留下值班的一位姓苏的副书记,他认识李春玉,就叫了一个医生来帮忙看了看。

那医生认真地检查一遍,又听马二火介绍了一遍,就说没有什么要紧的,大概是太劳累了,又被酒精刺激一下,食管道的小血管破了,只要止住血,一个月之内,不吃辛辣食物,不喝酒抽烟精神不受大刺激,就没问题。

医生开了一个药方,李春玉的儿子去药房拿药,很少的几样,花了十几块钱。回到门诊病房时,他见王副书记正和母亲在谈话,声音很低。儿子见母亲脸色有些异样,心里忽然有某种预感,不由得有一种绞痛滋味,便想若是母亲真的做了对不起父亲的事,自己该怎么办。

他偷偷地将耳朵贴在门缝上。王副书记说:“不是我胁迫你。老赵今年工作没搞好,镇里想将他换下来,让老马当一把手。我是分管这一片的,我能帮老赵一把,可你得帮我一把!”

李春玉犹豫半天,才说:“正月初四你在家等我!”

听到这话,儿子猛地推门进来,王副书记并不慌张,又说了几句要李春玉安心养病的话后才起身离去。

王副书记走后,儿子把一包药重重地往李春玉面前一放,说:“我不认你这种人做母亲!”

李春玉一愣,说:“伢儿,你别误会,我不是郑东红那样的女人!”

听到郑东红的名字,儿子也一愣。李春玉乘机解释说,马村长早几年就带头响应计划生育号召,结了扎,可他媳妇郑东红上个月却怀了孕。郑东红有个表哥在县委办公室当副主任,她常去他家玩。其实是王副书记从中拉的线,为了遮人耳目,教她称表兄妹的。

这些事马村长都是将眼睛半睁半闭地看着,他管不了郑东红。现在郑东红怀了孕,王副书记怕事情闹大了影响不好,就要李春玉初四那天陪着郑东红去邻县一家医院刮胎。并且一定要瞒着马村长。

李春玉说完,要儿子千万不能说出去,连他媳妇也不能吐露。

儿子见事情是这样,就放下心来答应了。

回到家里,已是下半夜了。

马二火和马爱国他们要回去,李春玉一家执意不肯,非要做点东西给他们吃不可。几个人只得领情留下来。李春玉的儿子早就饿了,他陪他们好好吃了一顿,一直吃到天边发白。

李春玉没有吃,她先睡了。儿媳让阳阳给她偎脚,她却把阳阳搂在怀里,睡着时的表情幸福极了。

天亮后,有个党员来报信,说昨夜有三户人家的屋被雪压垮了。

李春玉的儿子喝了几杯酒,脑子不好使,就说他父不在家,让他找别的干部去。

李春玉在房里听见后,就叫那人莫走,隔一会儿便穿好衣服出来,细细地将情况问明。听说三家的人都没伤着,李春玉多少有些放心。

马爱国正在喝酒,一听到雪将别人的屋压垮了,就想起山上那四面透风,一面漏雨的破庙,他怕庙也被压垮,让媳妇遭了殃,赶忙放下酒杯,出门就往山上跑。

马爱国一走,马二火一个人不好意思再坐在桌边喝酒,也说要回去看。李春玉就送了一捆旧报纸给他,让他将家里的楼板糊一糊,布置得像新房一样过年。

他们走后,李春玉和那个报信的党员出门到各家看了看,三口人家样子都很惨,房子垮了没处住,过年时又不能到别人家去打扰,天寒地冻的,只好临时在各人家的牛棚里安身。

牛棚里又黑又潮,又臊又臭,李春玉看了直想掉眼泪。可她害怕影响受难的人家,使他们更痛苦,就强忍着。

看完灾情,在路上,那个党员说:“李春玉,你视察时,真像一个女副总理。你要是接了赵支书的职,肯定比他干得还好!”

李春玉说:“我要当了支书,那不将你这些男人的卵子气歪了!”

这时,他们到了郑东红家门外,李春玉说:“我当女干部,女干部的名声都不好,说好别人也不相信。”

郑东红仍在打麻将,见李春玉进来,正要起身,忽又坐下来,爱理不理地说:“支书娘子大驾光临,我家大门还未升高,你怎么进来的呢,该不是爬吧?”

李春玉冷冷一笑,说:“爬一爬也行,可就是别爬到外人床上去了。”

郑东红说:“那要看是什么东西。是猫别人喜欢,是狗可就要往床底下撵。”

李春玉说:“一点不错,主副书记叫我正月初四到他家去帮忙撵个野种,可能就是一条狗吧!”

郑东红听了大惊失色。

跟在李春玉身后的那个党员说:“女人就爱说黑话,让别人听不懂。”

李春玉不理他。郑东红回过神来,换了一副脸色,和悦地说:“李大姐来,有什么正经事吧?”

李春玉说:“有三家的屋叫雪压垮了,没地方往,我想我们两家将他们接过来暂住几天。”

郑东红听了直发愣。

李春玉说:“人都有为难的时候,你不帮他们,别人怎么会帮你呢?”

郑东红听出话里的意思,就勉强说:“我家房子窄,最多只能住一家。”

李春玉说:“一家就行,剩下两家住我那儿。”

停了停,她压低声音说:“王副书记都跟我说了,你放心,我再也不会对别人说了。”

郑东红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李春玉告辞后,走到门外,望见瓦脊上厚厚的雪,她扭头吩咐那个党员,要他立即到各个垸里去,发动群众上屋扒雪,免得再垮房子,增加新的困难户。

吃了早饭,李春玉就带着儿子出去接那两户人家。

正午时分,两家共十四口人都接齐了,连同自己家的,一共十八人。正要开饭,马爱国领着媳妇和一心尼姑来了。

马爱国的媳妇果然躲在庙里,昨夜,大雪将庙压垮了,马爱国去的正是时候,两个女人不敢冒着大雪下山,怕摔到山崖下面去了,又无处避雪躲风,只好跪在雪地里求菩萨保佑。见马爱国终于爬上山来,一心很激动地说,菩萨显灵了,派贵人来救她们。

马爱国说:“女人真贱,赌气时,一个人能趁黑跑上山去,庙垮了,两个人大白天都下不了山。”

马爱国要留一心在自己家住,一心不愿意,想来李春玉家,马爱国的媳妇也要陪着一心。马爱国不敢再蛮横,只得随媳妇来。

李春玉很欢迎一心来,但不同意马爱国的媳妇住她家,一心也劝马爱国的媳妇回去。隔了几天不见丈夫,马爱国的媳妇心里又有点想他,就没有再坚持。

吃饭时,分两桌,一桌九个,一桌十个。

阳阳见到这多人一起吃饭,就大声问:“奶奶,我们家怎么一下子变出这么多人来了?是你用身上的毫毛变的么?”

听到这话,大家都笑起来。回家后就没露过笑脸的儿媳,也忍不住卟哧一下笑出声来。

天黑后,阳阳开始在院子里放焰火。

李春玉的儿子怕媳妇受不了山里的寂寞,特意在镇上买了许多烟花炮竹。雪地里焰火特别绚丽,引来许多人观看。马二火和媳妇也领着大女儿和二女儿跑来了。

马二火看得正起劲,耳边有人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回头一看,是一心。

一心说:“二火,你知道佛家有句话叫苍天有眼,天不可欺么?”

马二火说:“我不懂菩萨的话。”

一心说:“人要多作善事。你看李大姐,多大的凶险都能化为吉祥,就因为她心地善良。谁想害她也害不了。”

又说:“连马爱国都有了心,答应过了年就带头捐物,将庙修起来。”

马二火说:“你别提马爱国,提他我就心烦,不是他带头上赵支书家闹事,我哪来那么大的胆。”

一心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菩萨也主张先检讨自己。”

马二火听了一心的劝,就走到李春玉跟前,将自己偷猪的事说了。

李春玉心里有气,但忍着没发作,只说:“知错了就好!”边说边看那屠宰店老板写的证明条。

马二火说他现在没别的债了,明年一定好好过一年日子,下半年还她一头大肥猪。

李春玉开始本不想说实话,可她又不愿骗人,就如实说,写证明条的这个人正是她舅舅,她要马二火别着急,先好好过年,一切事过了年再说。

正在说话,马二火的媳妇在那边一声叫唤:“赵支书!赵支书回来了!”

马二火忙回头看。

李春玉想抬头,可不知怎地,眼泪忽然哗哗地流下来了。

外面的焰火放得正欢。

今天是腊月二十九。

今年腊月没有三十,家家户户都在二十九这天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