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布谷鸟
作者:梦花无落 | 分类:都市 | 字数:11.2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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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J城的十一月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温暖一些,然而深秋毕竟是深秋,世间万物都在为冬天的来临做着亘古未变的准备。尽管我们人类可以逃脱大部分自然法则的约束,但是数万年的基因记忆仍在我们无法察觉的角度影响着我们生活——就比如“贴秋膘”。我也感觉自己胖了些,尽管电子秤上的数值增长微小,但我也时有髀肉复生的消极感。
白天的J城和别处并无二样。一样的晨曦,一样的日出和一样的汽车排放着同样难闻的尾气。除了极少有雾霾以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
“那里蛮适合你的。”
我又想起了编辑C对我说过的话。那时的C刚刚沿着东南海岸线游历了一番。最后一处地方便是J城。她在J城住了三个多月,很难想象似她这样对自然美景怀有执念的文艺女青年居然会在J城这样一座没有山、没有海的地方待着超过一周的时间。她对景物的描述能力远胜于我,因此在C的细致描述下我对J城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后来我才知道C在学生时代最喜欢的课程便是地理。后来还曾一度从事导游的职业。其实我和她的交集并不多,也就见过两次面。她虽已三十出头,但性格开朗,长相依旧如少女般甜美,是那种时时刻刻能给人以欢乐的人。特别是在她开怀大笑时会习惯性的小幅度的后仰,这便愈加凸显出她丰满的上围。还在认识C之前我就从另一位编辑A处听说有这么一位女神。自打我和她见过两面后便有不少好事者向我打听关于C的事情。比如感情生活啦,身材体型啦等等。我并不理会这些无聊的家伙,只要随便给他们提供几个标点符号,他们便会填上自己钟情的意淫文字,进而编造出一个弥天大谎来。最可恶的是这些口口相传的故事都还会有“独家”的标识。我和C两次见面聊的全是工作上的事。见面前我还是蛮紧张的。之后却发现彼此竟相谈甚欢,我们甚至还聊起各自儿时的事情。她最喜欢的地理课,只因为她的初恋是她同班的地理课代表,想来这也是爱屋及乌的结果吧。C的初恋在她的描述中英俊潇洒,身材修长,还擅长演奏萨克斯和打羽毛球,乃至于到现在C说起她当年和这位初恋男友偷偷在学校羽毛球馆里的接吻时还眉飞色舞的。
“男人在海誓山盟的时候什么都敢说。”C对我说。
“比如说?”我问。
“比如……我要带你周游世界。”
我不置可否。毕竟我没有许下过这样浪漫的诺言。不过我知道一个关于这方面的奇怪论调:评价一个男人是否成功,那就要看他年轻时撒下的谎后来有没有圆上。至于我,我来到J城便是因为基于这么一种未可言明的危机感,也许是害怕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沉沦太久,想换个地方谋得一些可能存在的人生机遇。况且这里还有何坚在,再不济的话还有坚哥可以帮助我,他的日子过得比我富足得多。之前坚哥说要给我接风洗尘,但在我来到J城头一个月里他一直都很忙。当然我并不在意这些。能得到坚哥的收留我本已感激不尽,委实不想打乱别人的生活。
我和何坚是高中时的校友。我入校时他已面临高考。他可是学校的风云人物,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怪胎”(男生们私下对他的评价)。他是校篮球队的绝对主力,那时候《灌篮高手》正流行,他便是校队的11号队服当仁不让的主人。我和他的交集却源自于一起校外斗殴事件。那是我高中第一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当时是一个周五夜晚,一群外校的小流氓在我们学校门口坐着喝啤酒。那时的我已是学校通讯社的一员,因为编写文稿所以很晚才走。当我骑着自行车出校,由于归心似箭加上脑子里仍在为稿件行文断句,因而不慎撞倒了他们的啤酒瓶。当时他们正用啤酒瓶欢快地在地上摆出了一个奇怪的符号。虽然我不明白其中的奥义,但这正好给了他们酒后滋事的机会。眼见一场对我的围殴即将发生。幸亏坚哥及时出现,他一人出手便放倒了全部七个小流氓。
以一对七——这样辉煌的战绩在母校可称空前绝后!之后再无人敢来我们学校惹是生非。当然事后坚哥免不了扛一堆处分。好在当时的校长一直都非常赏识何坚,一心想要把他培养成他这届的高考状元。否则搞不好坚哥连高考的机会都有可能错失。我对于坚哥自然是十分感激。我们也多有联络,直到他高考之后去了北京读大学。对于他的离开,我并没有伤感,百分之九十是羡慕。经过数年的轮回,坚哥在J城扎下根来。时间都在我们各自身上都烙下了特殊的印记。
十一月最后一个星期六,何坚说他“偷得浮生半日闲”,提议请我去喝咖啡,顺便见一下我们的房东先生。我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我在J城的新房东姓邹,是一位J城的高中物理课老师。蓝山桥的房子便是他的产业。房子固然是旧了点。但是地段还不错。据保存下来的地方志上说这里曾是J城的富人区。以王姓和谢姓居多,皆是些富贵豪强之家。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烟花柳巷。当年此间闹腾的也多是些才子佳人式的故事。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如今这里住的都是些寻常百姓,但昔日的繁华依稀可见。我们和房东先生约定的地点是海豚咖啡馆。时间是下午三点。坚哥开车带着我前往这家咖啡馆。从蓝山桥出发约莫十来分钟便到了。巧的是我们在停车场停车时就遇到房东先生邹老师。比起约定的时间我们两方都是早到了十分钟。坚哥和邹老师都有守时的良好习惯,不像我这样自由散漫了,缺乏职业性的约束。我们在停车场内简单地互致问候,关键信息坚哥早已和房东先生做了必要的沟通。我和邹老师握了握手。他戴着宽大的方框眼镜,三七分的发型梳得一丝不苟。他个头不高,身材保持得很好。他穿着深蓝色的西装三件套,黑色的皮鞋一尘不染,一身儒雅气质,十分符合他的职业特性。我们说说笑笑,并肩走向咖啡馆。
海豚咖啡馆的招牌上——“海豚”和“咖啡馆”之间——雕刻着一只欢腾的小海豚。咖啡馆有两层,外墙涂刷成天蓝色。从色泽上看有些陈旧,显然它在J城已经有些年头了。我们三人边聊边走进咖啡馆。馆内的装饰陈设也如外墙般的弥漫着清新的海洋气息,不像别处把自己弄得浓妆艳抹或古板清冷,恨不得在自己的店里再做一尊梦露或者郑板桥的蜡像一般,海豚咖啡馆则刚刚好。由于是周末,一楼已经有三分之二的上座率了。一名女服务生领着我们三人走向二楼。当我们走到楼梯一半时,咖啡馆里的背景音乐从我不知道名字的乐曲换到了王若琳的《亲密爱人》。海豚咖啡馆与别处不同。座位需要预定,从不满员招待,一旦到了三分之二的临界点便停止接受客人预定,而且这咖啡馆居然也没有所谓的会员制度。很难想象这样的商家居然也能存活下来。坊间传闻咖啡馆的幕后老板是一位已经退休的**富豪,想让自己的晚年能有一个安静的休憩场所;另一种说法则是一个痴迷村上春树的北京富二代因自己满满的文艺情怀无处释放,于是便浪迹到J城开了这么一家以海豚之名命名的咖啡馆。这家咖啡馆突然使我想起了那部电影《浓情巧克力》,无缘无故,没有道理。电影的女主角朱丽叶·比诺什在她主演的另一部电影《屋顶上的轻骑兵》中有为艺术献身的桥段,这令当时处在青春期的我印象深刻。
我们三人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咖啡馆里面窗明几净,咖啡馆外面蓝天白云。透过二楼的落地窗能看到湛蓝的天空中有一条长长的飞机尾迹。女服务生很快拿过菜单来问我们想喝什么。何坚礼貌地让邹老师先点。邹老师礼让说“小何你先点吧”。双方客气一番后坚哥先点了咖啡,邹老师则要了拿铁。轮到我时,我看看嫩绿色的菜单,选择伯爵奶茶。女服务生伸手接过我手中的菜单后回转服务台。交还菜单时我们四目还相对一下,她的岁数不大,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一张粉嘟嘟的圆脸很是可爱。之前忙着熟悉环境,居然对眼前这个笑容胜过窗外明媚阳光的女孩视而不见!罪过罪过!我看着菜单都免不了想多要几杯,好能多见她几次。我们在等待的时间里聊着各自的生活。我来之前坚哥把我的情况都快剪辑成一部纪录片了,所以邹老师对我并不见外。他问我最近可有新的作品问世,我说还没有,但说自己想在J城写一部长篇小说。邹老师十分赞成我的想法,他还说自己在何坚的推介下去看了《国王与狗》。“当然文学这方面我不是很在行,不过我给我们学校的语文老师们看过,他们都说还不错。”邹老师在表扬过我后又强调一句“如果有新书出版一定要送我一本”,“还要有扉页上有签名”的。我说那是一定的。这时我们点的饮品都上来了,然而端盘的服务生却是一名清瘦的男生。我四下张望,整个二楼在我目力所及处都不见那个可爱的女服务生。我想问她在哪里?却也不好意思开口。毕竟这算是一个比较重要的社交场合,我得保持自然大方有礼数,于是我竭力收起轻浮的文艺腔来,将心思从之前为我点单的可爱女孩那里拉回来。之后我们三人继续聊着一些大家都感兴趣的话题。从我聊到了塞林格;从诺贝尔聊到奥斯卡;从希腊新**上台聊到了美国占领华尔街运动。最终话题回归到了公务员薪金和我们的房租上。邹老师表示房租什么的一切照旧。这当然是我们希望得到的结果。J城的房子租金比梅梅居住的城市还要高些,但我和坚哥二人AA制分摊后倒也没有多少经济负担。于是我们向房东先生邹老师诚挚地感谢。
我们在海豚咖啡馆里待了两个多小时之后邹老师便说要回家做饭。于是我们起身离开。直到走出咖啡馆,我再没有看到为我们点单的那个圆脸女孩。之后何坚驱车带我到J城中最繁华的娱乐中心———“不夜城”,
不夜城地处J城的老城区中。从它“不夜城”这油腔滑调的名字我就多少能理解出它存在的意义了。它既不理会满怀正义的卫道士们的痛心疾首,也不关心独守空房的妻儿们的长吁短叹。它就这么孤单单地守候着J城的黑夜。刚听说“不夜城”的名字时,我都无法相信。后来才晓得这其实是一个约定俗成的名字。它原来的称谓早就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人们都只管它叫做不夜城。葡萄美酒夜光杯,一曲琵琶美人泪。这里是诸多成功人士和文艺大咖们显露原形的地方。我们七弯八拐地找到一处不大的停车场泊车。停车场里停满了豪车,这倒和简陋的停车场形成鲜明的对比。下车步行十几秒后坚哥突然问我晚饭吃寿司可好?我说没有问题。于是坚哥又领着我七弯八拐地找了一间装潢精致的寿司店。店面虽小,但生意蛮好。我们来时店内座无虚席,正好门口座位上有一家三口刚用餐完毕正起身离开,坚哥迅速给我使了个眼色,我知其意便顺势坐下。坚哥则去排队点餐。寿司店的中间几座的都是情侣。最里面的一桌坐着四个身穿校服的女孩,只见她们边吃边笑边聊。我等了将近十分钟,何坚自己将我们的寿司端了过来。当我们吃到一半时,里桌的女学生们已经用餐完毕起身离开。她们步态清新飘逸,走过我们这桌时附近的空气都沾染了少女们特有的香气。这样年岁理应是欢快的。我神经质地摇摇头,想把这些慢镜头的画面甩出自己的脑袋。何坚看到我这样子便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故作轻松地敷衍了过去。
我们继续低声聊着天,吃着寿司。这家店手艺不错,只是空间狭小,显然不是聊天的好场所。一阵风卷残云之后,我们便转场到了它隔壁的一家酒吧。由于我们来到酒吧也早,所以里边的酒客很少。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坐在吧台的尽头。我们先要了两杯Tom Collins。坚哥拿出香烟,顺势递给我一支。我则摆了摆手说自己不会抽。根据以往的人际关系经验,当说自己“戒烟”了之后多少会引来别人无端的猜疑,倒不如说自己不会抽烟来得干脆。何坚用食指勾过来吧台上的圆形白瓷烟灰缸并给自己点上一支香烟。他把原本给我的那支烟放在了烟灰缸的旁边。两杯酒上来后,我们便聊起了如烟的往事。这里地方足够宽敞,再加上靡靡之音的调节,我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对坚哥做了一个“官方式”的交代。虽然不想承认,但在坚哥的关心下我还是透露了近年来逐渐紧张的财政状况以及日渐恶化的创作生涯。
当然梅梅的事情我是只字未提。
坚哥听着我的叙述频频点头。当我说完后,他也正好喝完了他的杯中酒。接着我也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坚哥叫了第二轮酒,然后点上了那支在他手里原本却有可能属于我的香烟。
“那你将来准备怎么办?坐吃山空?”
这是“坐吃山空”第一次出现在我和坚哥的对话中。
“我还有些闲钱。以目前的开销,维持一两年不成问题。”我自信地说。
“然后呢?不准备成家立业了?”坚哥问道。
第二轮的酒上来了。
“到了三十再说。”我思来想去,也只得如此回答。
“你今年二十七了吧?”
“对的。”
“也就还有三年。”
我点点头。
“你觉得你到了三十岁的时候会更有优势?”
“我不知道。”我坦白说,“但是现在的我整个状态实在不好。真到了三十岁会是副什么样子我也没办法预测。但是我能确定的只有当下。当下……嗯……我最需要的是自我调整。看书、跑步、写作。任何机会我都会积极认真地去尝试一下。如果有一份合适而且长久稳定的工作我也愿意去做。我想……时间允许的话我还想再去学一件乐器,或者学习绘画。国画西洋画,什么都可以。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尽我所能……当下……当下确实是我最低谷的时期,所以目前我还是以调整状态为主。”
坚哥听完后没有说话。我从他表情上看觉得“惊讶”和“失望”各占百分之五十。我觉得自己的辩解策略已足够曲线救国的了,所以坚哥也没再追问我什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会帮我看看有什么适合我的工作。对此,我深表谢意,脑子里却时不时在想“也许我也没什么天赋去写什么小说”——其实这样的念头不知道在我脑海里翻来覆去了多少回,但经过一次次的失望情绪后我总是会轻巧地安抚自己:我不也还是写出了《国王与狗》么,再写一部又有什么难的?
两轮酒下肚后酒吧里的客人已经多了起来。空间再次变得拥挤。其中不少人都与何坚相熟,导致我们的聊天频频被打断。于是何坚私下提议我们可以转场。我表示同意。于是坚哥便领着我在“不夜城”里步行大约是五六分钟的样子,来到一家新的酒吧门前。所谓的“新”只是相对于我而言。不夜城里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新的。新酒吧的名字叫“老唱片酒吧”,我觉得这名字至少比“不夜城”有趣得多。坚哥一推酒吧的大门我便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铃铛响声。我走进“老唱片酒吧”,发现酒吧内部空间还挺宽敞的。酒吧里最显眼的地方是最里面有一个两层台阶的椭圆形小舞台。小舞台上放着架子鼓、电钢琴和乐谱架等等音乐设备。小舞台的两旁对称地摆放着两个台球桌。我看向左边方向的球台,只见台面上球胡乱地摆放着,数根球杆横七竖八地躺在球台上或靠在墙壁上。另一头的球桌则是被归置得整整齐齐。酒吧舞台台阶以下的中心区域自由分散着六个可以移动的木质圆形酒桌和二十四把木椅。中心散座区域的右边是酒吧的吧台,左边靠墙处则布置有四个沙发雅座(目测每个最多能坐六人)。酒吧大门处沿着我左手边的由一排半落地窗构成的墙壁前还有四个固定的高脚桌和八个高脚椅,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酒吧外的街景。这里的客人人数没有之前的酒吧多,不过看上去酒客们都自得其乐。我边走边仔细地观察酒吧里的陈设。酒吧内的墙壁上挂着各式各样的图片。从里约基督像到大众Type2;从金刚鹦鹉再到切·格瓦拉。不一而足。酒吧内的灯光柔和优雅,回荡着轻巧的爵士乐钢琴曲。何坚领着我走到酒吧吧台前。只见吧台里面站着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男子。他此刻正专心致志地擦拭着托盘。当他感觉到我们来到跟前时便放下手里的工作来招待我们。坚哥冲他笑了笑并对我引荐道:“他叫梁永吉,‘梁山好汉’的‘梁’,‘永远’的‘永’,‘大吉大利’的‘吉’,我们都管他叫‘阿吉’。他是这儿的老板兼首席调酒师。”听完何坚的介绍,眼前这个名叫梁永吉的小伙子笑着向微微点点头。
“他呢,”坚哥一拍我的肩膀,“他叫‘杜宇’,‘杜甫’的‘杜’,‘宇宙’的‘宇’。他是我高中学弟,是我们那儿有名的大才子,现在更是大作家。这个月刚到这儿来。”
梁永吉听完何坚夸张的介绍后整个人瞬间有些愣怔,然后他的眼睛往吧台的深处瞟了一眼,但他之后又迅速地收回自己的注意力。这些可以说都是电光火石之间完成的动作,但还是被我捕捉到了。我向来喜欢观察人类,并且乐此不疲。所以顺着梁永吉的视线我看见吧台最深处——与我们相隔着五个高脚椅的位置上——坐着一名身穿白色衬衫的高个男子。
“杜先生你好,”年轻的调酒师友好地伸出左手,“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小店。”
“叫我‘阿杜’吧。”我迅速转过头来,友善地握住了调酒师的手。
“对对,正好,阿吉你放一首《他一定很爱你》。”坚哥开玩笑说道。
我们都笑了笑。
“今天就你一个人?”何坚问阿吉。
“啊,小鬼大概又跑去别的地方泡妞了吧!”阿吉的语气颇有些无奈。
何坚“嘿嘿”一笑,朝吧台深处的位置略带揶揄说道:“徒弟不在,师傅顶债。”
我跟着何坚的视线再次朝吧台深处看去。那名身穿着白色长袖衬衫高个子男人满脸不屑地地朝坚哥竖出了一个中指。据我目测他的身高应在一米八以上,身材健硕,拥有古铜色的肤色,脸上有些细微的络腮胡,浓眉大眼,鼻梁挺拔。右眼下处和下巴似乎各有一道伤疤,但伤疤并无让人感觉凶恶,反而使他更显刚毅坚强。他下身穿着深灰色的牛仔裤,脚穿着棕色休闲皮鞋。旁边的高脚椅上放着一件黑色的夹克衫。吧台上放着酒杯和烟灰缸。从烟灰缸里的烟头数量来看,他坐在那儿应该是有一会儿了。
“我说嘛,怎么左边传来阵阵杀气,原来是老韩你在这儿。”
“我这儿不是替徒弟来顶‘风流债’了么。”名叫“老韩”的男子嗓音低沉有力,极具成熟男人的魅力。何坚哈哈大笑起来,气氛也愈加轻松。坚哥又将我介绍了一番。从坚哥的口中我得知“老韩”真名叫韩锋,“韩信”的“韩”,“刀锋”的“锋”,是J城本地一家健身馆的健身教练和拳击教练。我与他寒暄一阵后,韩锋向我举杯致意。
这时何坚问我想要什么酒。我说要古典鸡尾酒,于是坚哥便要了两杯古典鸡尾酒。酒吧的背景音乐则换到了雷·查尔斯的《You've Got Me Crying Again》。阿吉把两杯酒调好了放到我们面前。何坚又掏出一根香烟抽了起来,东看看、西瞅瞅,冷不丁问我会不会打台球。我说会一点点,然后坚哥指引我朝酒吧台球桌方向看去。这时我才蓦然发现有两个妙龄女郎站在球桌旁正在用巧粉打磨着球杆皮头。散座区里也有几个的酒客被她们吸引过去目光。坚哥自然不会错过。他仔细观察一番后对我说:“嗯,有点意思。”我顺着坚哥的意思接着观看那两个女郎的动作。果然,两个女郎打得也是有板有眼。
“看样子是有两把刷子。”我说。
何坚点点头。喝了一口酒后忽然对我说:“要不要过去会会她们?”
“我?”
“对啊,2V2正好。公平合理。你不会认为我是个喜欢吃独食的人吧!”
我摇摇头。我深知以我的水平上不了台面。坚哥拍拍我的肩膀,不知是在鼓励还是安慰。之后他便将剩下酒一饮而尽。只见他转过身来对阿吉说再来三杯酒:自己一杯“单一麦芽威士忌”,两杯“玛格丽塔”送到两位女郎那边去。然后又问我一遍真的不去?我说我就不“自讨无趣”了。我的球技还远远不如坚哥,这种的泡妞方式不适合我。坚哥笑笑说:“那你今晚一个人打车打车回去吧,不用等我了。”
“没事。”我轻松地表示。
“OK。”何坚点点头,“阿吉,阿杜的酒今晚都算我的!”
说完,何坚便离开座位开启他今晚的冒险旅程。
阿吉问我继续古典鸡尾酒么?我说还是来杯白开水吧。阿吉点点头。我背靠在吧台,面朝何坚的方向,看着他潇洒的击球动作以及和两个女郎之间的眉目传情,心想坚哥的风采不输当年。
“他大概还不知道思语的事情吧。”我低头喝了一口水在心中默念。
我抬起头继续关注着何坚泡妞的进度条。其中一个红衣金发的女郎和坚哥之间互动已近零距离。显然坚哥将二人之间的情绪培养得非常好。期间几次坚哥还趁女郎们不注意时目视我,试图对我做最后的鼓励。我凝视着何坚与红衣女郎的暧昧的互动,心中顿时冒出苍凉之感。
“嗯,他应该是不会知道的。”
何坚当然不会知道我在想什么,他在游戏人间的本领可比我强太多,但是我仍不断感觉有一种力量极力在推动我的背脊,想让我去加入到今晚坚哥的冒险旅途中。或许,真的可以试试。谁知我刚从座位上下来便有一个人踉踉跄跄地走到我的身前。我本能地伸出臂膀上前扶他,结果却被他势大力沉地一把握住我的左手腕,随即我和他两人双双倒地。瞬间我便感觉自己的左手剧痛难忍,仿佛要被扭断了一样。好在有周围路过两三酒客立即上前搀扶,阿吉见状也来帮忙。阿吉扶起男子后马上问道:“韩哥,你没事吧?”随后也回过头看着我,问我的情况。我后背着地,胸口一下发闷,竟使不出一点力气,喊不出一个字来。自己只是用右手抓住自己的左手,就像是在抓着一件不属于我身体的物件一样,但我嘴上仍不停地说着没事。这与其说是在安抚现场的众人,倒不如说是给自己做心理暗示。待我坐起缓过气来后,定眼观瞧跟前这个将我掀得人仰马翻的男人——还真就是之前那个向我举杯致意的韩锋。此时他似乎也完全清醒过来,并连忙对我和周围其他人说着对不起。
“实在抱歉,今天喝多了,不胜酒力。”
这时何坚也赶了过来。看到已经穿上夹克外套的韩锋时说:“老韩,是你呀!”之后又看看我说:“你没事吧?”
“没事。”我说。
“今晚不胜酒力,不小心撞到了你这位朋友。”韩锋说。
“不是吧!以你的酒量还不至于吧?”
韩锋多少显出有些尴尬,“行了,多谢各位!这位兄弟抱歉了!下次你来我请客,当是给你赔礼了,先走一步。”说完他便一步拖一步地离开酒吧。
看着韩锋离开的背影,过了四五秒后扭头问何坚:“他平时酒量很好吗?”坚哥没有说话,但朝我点点头。只听得坚哥身后有人轻言细语说道:“出了什么事儿?”原来是红衣女郎循声而来。我朝坚哥笑笑,暗示他今晚的使命尚未完成。我们三人又客套了一番之后何坚便带着他今晚的女主角离开了。走时坚哥背对着我,将右手放到背后并向上伸出大拇指。而当我回过神来时,之前还在台球桌旁观的另一位女郎早已不见倩影。
我回转吧台。此时整个吧台只剩下我和阿吉两个人。我一边喝着那剩下的半杯白水,一边在想着刚才发生的事情。手腕上的痛感久久未散。我卷起袖口,这才发现手腕上有四道深深的红印。看样子这淤青没有个把月是褪不了吧。
“喝醉的人力气都很大。”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阿吉盯着我的手腕说道。我将袖口重新整理好。阿吉端上来一盘薯片,笑着说算是给我压压惊。我吃了两片后问阿吉道:“听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吧?”
“是的。”
“你是哪儿的人?”
“南方的。”
“哦。”
“来这儿多久了?”
阿吉抬头想了想,又做了个深呼吸。“两三年吧?记不清了。”
我再次以“哦”作答并决定不再追问。就这么我又消磨了半个钟头。期间又和阿吉聊了些关于J城这儿的风土人情。吃光薯片、喝光白水之后我便起身告辞。何坚早已不见了踪影。台球桌那边又换了一拨男男女女。此时老唱片酒吧内的背景音乐变成了艾拉·费兹杰拉的《I Love Paris》。我出去后又有两三酒客在进门时与我擦身而过。
J城。华灯初上。
走出不夜城。外面的马路比不夜城里显然是要冷清了许多。一阵夜风拂面而过,风中略带凄凉的味道让我此刻很是后悔——后悔没有早去到台球桌旁搭讪另一个女郎,也不至于被韩锋一把放倒在地。现在回想,另一位女郎其实长得一点都不差噢!而且我看着还真有些眼熟,难道说我也像韩锋一样喝多了?
庸俗!何其庸俗!我沿着来时路往回走。很庆幸我还能摸清街道的方向。但等过了返程中的第一个十字路口后,记忆立马又被夜风吹得支离破碎。一辆出租车在我身后慢行良久。我一回头看到了昏黄的车灯,司机便快速地行到我身旁,问我需不需要车。我听完后一阵心惊肉跳,脑子里浮现出的是电影《神秘拼图》里的场景。于是我果断地拒绝了司机的美意。我一说完,出租车便扬长而去。司机连一句骂人的话也没有留下,甚至都没有露出一丝不悦的表情。这更让我起疑。呀呼!好险好险……
走了又该有四五分钟左右。我拦下一辆疾驰中的出租车。上车后司机对我拦车的位置颇有意见,便以长辈的身份对我不遵守交规的行为说教了一番。我歪着头,默默地忍受着已经在身体内泛滥的酒精,心想这下终于可以安心。
我到达蓝山桥后付了车钱。上楼。开楼道灯。走到四楼。开始掏裤兜找钥匙。然而从上到下摸遍全身都没有找到钥匙。我开始努力回想出门时的每一个场景和每一个动作,连到如厕这样的细节都不放过。最后我百分之九十九断定我的钥匙忘在了家里。我气恼地一屁股坐在家门前。我拿出手机想给坚哥打个电话,但是想想坚哥现在压根儿就没空接电话吧。这真要拨过去我想他非得与我绝交不可!唉。天予弗取,反受其咎。我现在只落得个苦笑的份儿。双份的懊悔顿然演变成了对自己的恼怒,恨不得顿足捶胸二百击!于是我摸出耳机(所幸手机与耳机这两样宝贝都还没忘)。之后我打开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是“0:09”。我先听了一会儿电台广播,一般这个时间段播放的节目不是介绍生理卫生的科教节目便是熬制两性情感的心灵鸡汤。无论哪一样都不能平复我郁闷的情绪。我切换回到手机的音乐库。前些日子刚下载了马友友版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现在看来我还颇有些先见之明,虽然不可能撑到天亮,但是我想也能撑到我睡着吧。我虽然到处游荡,但还从来没有过露宿街头的经历。虽然眼下也不能算露宿街头,但谁又知道我会不会被邻居们当成盲流或者流氓给报警处理呢?酒精的作用加上强烈的负面情绪已经让我自己失去了行动的意愿和能力。不过好在现在夜深人静,我想我只要安分守己不轻举妄动应该就会平安无事了吧。唉,要是对门的邻居能开开门留我借宿一晚该多好啊!对门邻居又是谁呢?我怎么从来没见到过?不过话说回来我也并非是一个拥有常态工作岗位的人哪……
再任性的胡思乱想也不可能挡住疲惫大军的疯狂进攻。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猜是在《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结束前——我便在蓝山桥9幢404室的门外睡着了。不光如此,我还做了梦。梦中的她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从室外操场吹来的风撩开了教室的窗帘,使得室内的空气中带了一点室外的泥土味和青草香。她的面前立着乐谱架,两只手轻灵地操控着大提琴的琴弦和琴弓。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等到她练习完毕。风也停了。窗帘又回到当初的位置。她先仰头做了一个美妙的深呼吸。匀称曼妙的身体随着一呼一吸而起伏。之后她转过来笑靥如花般地看着我说:“你又来了。”
“是的。”我说。
我又在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