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钺是神明，是神佛手中的霹雳或神兵，不妄杀，不嗜血，他的力量只是为了保定乾坤。

宋明臻不敢确定，若是亲眼见到她没有底线地肆意杀人，尤其杀掉唯一的手足兄弟，将整个国家置于动荡危险的境地，司钺还能不能接受她。

定是不能的吧。

既然不能，宋明臻为什么要让司钺见到她魔鬼的一面呢？彼此留下最美好的回忆，然后在各自的角落里踏进另一段岁月，不失为保全颜面的最好的方式吧。

还是断得干净些，两不相欠吧。

最后，宋明臻抬起头，隔着凌乱的头发，用发红发肿的眼睛望向孙桃，有些悲戚又有些坚定地说：“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请夫人回去转告司钺，身为皇子，不争不抢，把自己丢进幻想和逃避里，是绝不可能的。他必须要去争、去抢，让那些曾经对他不善、未来可能对他不善的人通通下地狱！我无论是生是死，都祝福他余生幸福安康。”

说着，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宋明臻的眼眶里坠了下来。只是宋明臻一直隐忍着，就算嘴唇在微微颤动着，也不漏一点声响。

孙桃盯着这张憔悴的小脸看了半晌，就在宋明臻以为她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她反而身子稍稍前倾，抬手拭去宋明臻脸上的泪痕，说：“你这么小的年纪，哭出声来很丢人吗？”

宋明臻下意识地躲闪了一下，在听见这个问题的时候，心猛地一揪。

孙桃的声音更加低沉，说：“玉镜公主，我没有经历过你幼年的不幸，所以在复仇这件事上，我没有资格进行评判。或许真如你所说，你的复仇行动会牵扯太多无辜的生命，如此，你便是罪无可恕的恶人，可任何人站在你的立场上，谁也不敢说，能比你活得精彩、行得勇敢。你真的没有必要自惭形秽。”

宋明臻：“……”

宋明臻没有把这些心里话对任何人说过，自然也没有人会对她说，宋明臻，你做得好。

圣贤书上，字字句句都在教育人仁爱向善，前人后辈，也无不以此为标准，好像自私一点，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可罪人沦落成罪人的原因，却没有几个人会在意，甚至他们可以随意地为罪人规定缘由——本性如此，天地不该生汝。

宋明臻从懂事起就常常想，是不是天地就不该造她出生呢？如果她没有诞生于世间，很多事，会不会不一样了呢？她的生母会不会就不用死了？她的养母会不会就能平安富贵地度过一生？博也父子和那些试图颠覆黎国朝廷的人，会不会能得偿所愿？最最重要的是，她的孤野会不会不用过早地惨死在阴谋里？

此刻，孙桃的话慢慢灌进耳朵里，也灌进灵魂深处。她竟然告诉她，你很厉害，不用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在那一瞬间，她觉得她有了一点寻常人的活气。

孙桃小心地把宋明臻冰凉的手牵起来，说：“我相信燕王殿下的为人，也相信他的眼光。他既然能放弃所有地爱你，定然能包容你的所有缺点和你沉重的过去，正如你不计较燕王殿下曾经在朝堂上尴尬的处境一样。你们跨越了时间的考验，也抵过了命运的捉弄，撇开了那些本就不属于你的错误的人，说明你们之间的缘分绝对不可消弭。公主殿下，请你不要看轻了自己，你的性命与幸福，和别人——尤其是燕王殿下——一样重要，一样值得珍惜。公主让我带给燕王殿下的话，恕我不能转达。我还是那句话：相爱的人之间，没有谁欠了谁，也没有谁比谁高贵，所谓相守相望，最重要的便是‘相’这个字。请你敞开胸怀，勇敢地接纳真正爱你的人，这，应当也是你的好友孤野最大的愿望！”

一个是搅动风云的怨鬼，一个是肃清浊气的神明。有一天，一个姑娘说，你们一样重要。

若是放在以前，宋明臻定然会发笑，认为那是颠倒黑白的骗局，现在听来，却有了柳暗花明的感受，好像天地一下子明亮起来，好像她和司钺之间隐藏的沟壑上，架起了一座桥梁。

那桥梁直通内心，打破了积攒了七年甚至更久的土山和坚石。

宋明臻的缩紧的身体慢慢放松、伸展，心里却变化得激烈。

正如孙桃所说，她爱惨了司钺，因为他的善良和磊落，因为他的强大和坚韧，因为他的聪明和通透，最重要的是，因为他和她神话般的初遇和重逢。司钺是宋明臻不可替代的唯一。错过了，生命就没了色彩。

那么，在司钺的心里，宋明臻是什么样的存在呢？这个问题，宋明臻没有深究过，因为她不敢。

她不敢把灵魂和司钺的灵魂放在平等的位置上，纵然曾经高高抬起头，也不过是故作骄傲和坚强，实则忐忑又患得患失。

好在有孙桃一语点醒梦中人。

多亏孙桃告知，宋明臻才真切感受到司钺的平等相待，感受到爱恋最理想的内涵。既然爱，就该融为一体，荣辱与共，不计得失，不分彼此；既然爱，就剖开被层层遮挡的内心，用最火热最纯粹的跳动感受对方的生命。

哪怕有阻隔，有威胁，有荆棘和霹雳，也要一起迎战！

感受到宋明臻的生命在慢慢回流，孙桃暗自欣喜的同时，再接再厉地劝解说：“如果公主觉得我说的没错，请再听我一句劝。眼下燕王殿下正在为你四处奔走，想替你寻一个妥善的返回黎国都城的办法。这个计划考虑周全可能需要几天时间，请你耐心等一等。你放心，殿下会完全保证你和你伙伴们的安全，也能用最周全的方式将你送达目的地。在这几天里，你千万保重自身，完全相信燕王殿下才好。”

宋明臻点了一下头，没成想两滴眼泪就这么不受控制地飞了出来。孙桃心疼，无所顾忌地伸手抱住宋明臻，将其揽在怀里。宋明臻完全卸下戒备，最初还能咬着牙不出声，被孙桃轻轻拍着后背哄了几声，竟嚎啕不能自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