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阳门战事最焦灼的时候，谢迎天带着一身血气飞奔而来。一直被霍鸣镝护在身边的桑仁宇在看到那张无数次闯入梦中的脸时，眼珠险些滚出来。

在桑仁宇的眼里，谢迎天身上的血，就好似出自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那个在绝望中自尽的妹妹。他如何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和行动？

他的手里提着一把不知道从哪具尸体上捡来的刀，还滴着血，呼喊着朝谢迎天杀去。霍鸣镝本还想保护着桑仁宇，毕竟他要给陛下一个交代，可生死仇人杨浦就在面前，在跟他杀得难解难分，他怎么肯为了桑仁宇而收手？

他看见，桑仁宇不要命地往前冲，明明只是个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文弱书生，却偏要像个战士一样，赴一场死局。人啊，在仇恨面前，总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能力，忘记曾经的友善和利益。

一见迎上来的人是五官几近扭曲的桑仁宇，谢迎天先是一怔，他寻了桑仁宇太久，现在桑仁宇出现在他面前，他竟一时没能反应。

他的小儿子是桑仁宇杀死的，虽是误杀，但谢年的凄惨死状，令谢迎天近些天总是夜不能寐。

谢年在别人的眼里固然轻狂任性，不服管教，常常做一些出格的事，但在一连失去的两个优秀的儿子的谢迎天眼中，谢年是他戎马一生满身病痛之后，为数不多的苟活在世上的理由。

谢年刚出生的时候，他的大哥已经做上了将军，二哥也步入了军营，三哥年幼，却也要到读书习字的时候了。家中钟鸣鼎食，几乎到了赏无可赏的地步，所以谢年被养得如珠如宝，如金贵的女孩一般。

年幼的谢年淘气，又听他母亲说一辈子也没能生出个女娃娃来，有些遗憾，他竟找来了一套极娇艳的裙子，让人给他梳了漂亮的发髻，抹上胭脂和口脂，拿着团扇，给他母亲跳从侍女那里专门学的孔雀舞。他母亲高兴坏了，抱着他一个劲儿地亲。他便哄着他母亲说，什么时候想要女孩了，就告诉他，他可以学别的舞蹈给母亲跳。

谢老夫人曾私下对谢迎天说：“其他的三个孩子，既然老爷您需要，就让他们文成武就，各自挣前程，为谢家增光添彩，至于谢年，他年纪最小，给我留着吧，我只求让他平安快乐地过日子。”

稍大一些，谢年就更欢脱了，逗鸟走马，呼朋引伴，好像有无穷的精力，也好像有无穷的破坏力。只是被人们指指点点的谢四公子，每次出门回来，总会给母亲带一些外面的小玩意儿，来博母亲一笑。

在谢迎天夫妇的眼里，谢年只是一个孩子。

可那孩子永远也长不大了。

他死了，被穿透了胸膛，头骨和很多骨头都摔裂了。他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死亡的来临，眼睛还是睁着的。

是桑仁宇杀了他，所以谢迎天要让桑仁宇付出代价，至于这个“代价”有多大，却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总之越大越好。

桑仁宇的刀和谢年的枪碰撞在一起，带着活人不能承受的仇恨。

桑仁宇到底只是个书生，在两个兵刃撞击的刹那，他的手几乎因为从未触碰过的千钧力道而碎裂，手中的刀更是飞出老远。

谢迎天半刻不停留，提枪稍撤，而后迅速将其戳进桑仁宇的心脏里！

枪尖被抽出来，血喷出一个艳丽的弧度。桑仁宇仰面倒下去，和脱离掌控的那把刀同时落地。

刀敲击在石板上，尚能发出噼啪的脆响，而人呢？悄无声息。

桑仁宇就这样死了，去寻他的至亲家人了。

此后的史书里，或许会有人评判说，本该有灿烂前程的桑家大公子，被命运捉弄，不幸与谢家结怨，两个曾经亲厚的家族一朝反目，成为生死仇敌，桑大公子前程尽毁，除了一身血债，再无其他。

或许，如果他没有在仇恨的驱使下冲动行事，没有用提笔的手与谢迎天较量刀枪，或许还能保全性命，能亲眼看到父亲污名被雪、荣耀加身，看到母亲夙愿得偿、终可瞑目，看到妹妹与谢家断绝关系、恢复自由、得牌位供奉，但谁又能说，桑仁宇的选择有错呢？

他若活着，该如何面对物是人非的尘世呢？该如何日日陷入自责和痛苦中不能自拔呢？该如何安享富贵和幸福呢？

他或许不在乎输赢，只求一个解脱罢了。

杀掉桑仁宇之后，谢迎天并不觉得快意，甚至少了轻松的情绪。他只觉得心里堵得发慌，说不出到底是什么感受——当然，他也没有心思和时间去分辨那些没有意义的“感受”，他还要逃跑呢。

杨浦和霍鸣镝的较量陷入胶着，互相都要将对方置于死地——哪怕同归于尽也没关系。其实杨浦麾下的禁军数量是远多于霍鸣镝的，只是一者，杨浦和他的兵马对于霍鸣镝一行的突然进攻缺少准备，二者，霍鸣镝为了今天的这场仗，已经苦练了六年，每一年、每一天、每一个时辰、每一下呼吸，他都想盼望着这一天，能食其肉、啖其血、毁其筋、碎其骨，所以霍鸣镝越来越占据上风。

只是霍鸣镝尚未完全占领朝阳门，也无暇派人关闭城门，尤其在他看到谢迎天身影的时候，那种自责和焦虑就越发明显。

被霍鸣镝的刀死死按在地上的杨浦对着飞奔而来的谢迎天大喊：“国公快跑！快跑！”

又是一个催促谢迎天不顾一切逃跑的人。

谢迎天已经完全无法形容此时的境遇和感受了。

他贪婪，他蛮横，他追名逐利，但不得不说，谢家传承几代的厚待部将的作风，被他好好地继承了下来。说他护短也好，说他纵容也罢，至少他成功地让他的部将们，把命完全交托给他。

作为臣子，他确实失败，但作为主人，谁又能否定他的成功呢？

霍鸣镝还记得皇帝派给他的任务，想暂时弃了杨浦，转而截杀谢迎天，谁成想杨浦忽然抱住了霍鸣镝的大刀。霍鸣镝没能及时抽回自己的兵刃，顺势一捅，让刀刃填满杨浦的胸膛。可杨浦还是不松手，用溢满了血水的嘴大呼：“国公快跑！跑！”

谢迎天便在霍鸣镝无可奈何的眼神中，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