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晴兮从梦中惊醒的时候，身子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因为长时间的哭泣，枕头也湿漉漉的粘得人难受。她浑身都在止不住地颤着，却没有谁能安抚她的恐惧和悲伤。她只能把自己蜷起来，缩成小小的一团，不去占据别人的地方——可是世上的每一寸领地，好像都属于别人，不属于她，哪怕是一张能够安睡的床榻，也不属于她。

她翻了个身，面向摆在床边的屏风。

这个屏风是桑晴兮的陪嫁，是母亲专门请了二十几位绣娘，在珍贵的蜀锦上绣描了一个多月才完成的佳品。屏风上的图案是唐代名家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图画逼真，还有金丝银线走边，价值不可估量。

曾经，哥哥桑仁宇从官署回家的路上，总会寻一些机巧玩意儿或糖果点心来探望她。他们隔着屏风，还有谢寿作陪，说说笑笑，好不惬意。如今……

哥哥到底哪里去了？

他不是个逃避责任的人，眼见家族衰落，父亲无辜惨死，他若知道了，定不会旁观不理。但是他始终没有出现，桑家没有找到他，朝廷没有找到他，谢家也说没有找到他，那么，他又能在哪儿呢？

忽然，有一个可怕的想法闯入桑晴兮的脑海——她的哥哥，会不会早就不在了？

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谢迎天早就找到了他，为报杀子之仇而处死了他，把他草草埋在一个满是脏污腐臭的角落里，让虫蚁蛇兽慢慢侵占他的躯体。但是谢迎天好好地瞒着这件事。瞒着，才有理由报复桑家的每一个人，让每一个人都面对同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桑晴兮当然害怕，但当“害怕”的情绪达到顶峰，忽然就释然了，就轻松了。她竟然大笑起来。

如果事情真的像她想的那样也很好，至少一家人能早早在九泉之下团聚，不会让任何一个感到孤单，不会在这个冰冷的世上，带着不尽的苦楚苟且存活，担惊受怕，不会让人在辉煌的回忆中慢慢咀嚼残酷冰冷的人生。

死亡，真是一件令人轻松的事情。

她当然要笑。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她都没有笑过了，没有这样畅快又疯癫地笑过了。

笑够了，她用尽力气，从床榻上爬出来，用她什么也看不清楚的眼睛环视了四周，最后把视线定格在了房梁上。

桑晴兮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

可她还是想跟谢寿说几句话。

人啊，也是可笑，明明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得不到了，偏还要舍弃了脸面去回忆和留恋，在眼前描摹那个在世上和自己有过纠葛的人

桑晴兮爱过谢寿，比爱自己还要爱他，事到如今，她对曾经的爱也不后悔，因为谢寿也曾用同样浓烈的爱呵护过她。

只是造化弄人，只是命运使然。

家族的兴衰、个人的利益，好像确实比什么男女情爱更有价值。

她有点想知道，最终抛弃情爱、选择家族和仕途的谢寿，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桑晴兮拖着沉重的身体，挪到书桌前，费力磨了墨汁，提起笔来。

她拿笔很耗费精力，手腕都在颤，额头上也爆出一层冷汗。她咬着苍白的唇，定了定神，在宣纸上写道：祝卿美满，贺君高升。白首与共，造极登峰。

而后，她扯下床头的帷帐，忍着此起彼伏的耳鸣声，将帷帐绑在房梁上，轻敛裙摆，缓缓走向生命的终点。

谢寿在桑晴兮的门口徘徊了许久。

他和桑晴兮之间隔了太多东西，他们越走越远。当年烂漫纯粹的爱情，经受不住生命的拷问和利益的诱惑。谢寿坚称自己也是一切事情的受害者，他只是父亲手上一颗不能左右自己的棋子，他无能为力。

他和桑晴兮不能再走下去了，他必须放手了。桑晴兮还在病中，谢寿想趁着最后的机会去探望她，他要告诉她，他放过她了。

他想让她活着离开，然后在某一个不受关注的角落安度余生。

但是他没有勇气推门进去。

因为他知道，桑晴兮此时不愿看见他，她一个闺中妇人受了太多打击，这些打击，桩桩件件都和谢家有关，都和谢寿有关。

谢寿害怕。

他怕见到桑晴兮苍白的脸、空洞无神的眼睛，他怕听到桑晴兮撕心裂肺的哭声、近乎疯狂的咒骂，他怕看到桑晴兮周围用惯了的摆件饰品和闲置了许久的首饰珠钗，他怕，怕桑晴兮把每一分怨恨都丢到他身上，而他却无处辩驳，只能仓皇逃离。

他犹豫了太久，久到从侍女手上接过来的汤药都凉透了，才下了狠心，屈指敲响房门。

咚咚咚。

没有人应答。

谢寿垂着头撑了片刻，喊了桑晴兮一声，又“咚咚咚”地敲了几下。

还是没人应答。

有侍女迎上来，把谢寿手里的托盘接过去，说：“小姐或许还在睡。姑爷进去吧。”

这声“姑爷”有点刺痛谢寿的心。他咬咬牙，使劲推了一下门。

没推开，房间被反锁了。

屋里除了桑晴兮再无别人，房间怎么会反锁呢？谢寿又推了几下，提高了嗓音喊：“晴兮，开门！”

无人应。

谢寿这才知道里面出了事，奋力撞开房门。冲进屋子看了一眼，瘫倒在地上。

哦，那个曾经抱着他送来的小白兔，站在花丛中、阳光下，眯着眼睛笑的小姑娘，已经离开了……

谢迎天一收到消息，便匆匆来了公主府。他掐着谢寿的肩膀，对这个已经呆傻如木头人的儿子说：“把桑府的所有下人都关起来！封锁消息，就当她还活着，不能让外面的人知道这件事，否则你我要摊上大麻烦了！”

谢寿的眼睛盯着面前被附了白布的尸体，没有反应。

“你听见我说话了吗！”谢迎天的手加重了力道。

谢寿依然不说话，一动不动。

谢迎天的鼻腔里呼出一股浊气，在他看来，谢寿毕竟是个只会动笔墨的孩子，看不惯生死。

他甩着袖子离去。

桑晴兮自缢而死的消息传至鹊园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了。最近这两日宋明臻一直关注着桑府的动向，总是做什么都没有心情，食欲也不佳。听说桑晴兮忧愤自缢，宋明臻一口饭都没有用，独自坐在廊下吹冷风。

碧落觉得这个消息来得不是时候，赏给李素生好大一张臭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