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朝玉京春
作者:西山微 | 分类:古言 | 字数:104.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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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愁眉不展
她回了自己院中,井口水波折射一地银霜,她走几步突然转头:“陈妈妈。”
月影森森,不知何时,院中起了薄雾,雾中站有一个灰衣老妈妈,斯文雅致,但双眼如鹰。
“青娘子何不离开京城。”
“是楼夫人的意思?”她随口笑语,仔细把方才要回来的药瓶纳入自己袖中。
陈妈妈是楼淑鸾的人。
她原是楼府的教养嬷嬷,来历莫测。上回到侯府来商量婚仪和嫁妆摆放之事,故意问起她曹夕晚的名字。就是这位陈妈妈。
陈妈妈摇头:“不是。是我想问青娘子。”
她不禁笑了。同样,微摇了摇头:“我在京城过得不错。”
老妈妈沉默又叹:
“上回我进侯府,依你所托,我故意提起你的名字。也算是回报了你往日旧德。我原以为你是要借机辞别侯爷,离开京城,万万未料到你甘于家奴之位?今日我也问你一句,你留在侯府,还要在夫人跟前侍候,莫非是为了窃取楼府的陪嫁,那一尊传说中的佛像?”
曹夕晚摆手,看向老妇:“我与侯夫人,有仇。”
“……”
“以往你我的旧事不需要再提。我敬重妈妈你。一年前,是妈妈你来告诉我。一堂春里的酒有毒。让我不要中毒。”她低头施礼:“我深谢妈妈。”
陈妈妈摇头道:“我知道毒不到你。侯夫人当初并没有下毒。她只是不理会。”
楼淑鸾知道有人要暗算她,当成不知道。但陈妈妈怕她与楼淑鸾结仇。悄悄来知会她了。曹夕晚笑着:“有陈妈妈在,我是不会动侯夫人。但,妈妈,你还是劝淑鸾小姐,嫁进了南康侯府,她手中的佛像就未必保得住。与其将来被奸人陷害算计。还不如早早送给我,如何?”
“有我在。谁能动她?”陈妈妈眼带怒意,冷笑一声,待要再说。曹夕晚截断:
“还是劝她不要嫁。侯爷若是她的良人,不会娶了先夫人让她等这么多年。”
“……”话不投机,陈妈妈的身影微闪,就消失了。
空中余下她一句话:“太太在府中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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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下,曹夕晚看着一地银霜,不由轻叹而笑。
她就知道,这位侯夫人怕是要给她个下马威。
但侯夫人却不知,除了她曹夕晚,没人能保住佛像里的密本与长生丹。
她甚至猜测,楼淑鸾的陪嫁几房奴婢里,恐怕就有战百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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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在院中,看寒月枝头,雀鸟栖眠。
更鼓声声,这寺里,盯着她的至少有三四拨人。
好在,他们还不敢出手。
她回房,盘坐在蒲团上,盯着面前横几上一盏青灯,火焰跳动,楼将军府中六小姐,楼淑鸾吗?
她在闺中苦守等待宋成明,终于如愿,一朝为一品诰命,且还能让陈妈妈这样的人忠心侍奉多年。这自然不是一个寻常人。
她回侯府做丫头,似乎也不至于太无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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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娘子。”房中一直有人窥伏。
“陈明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她问。
医鬼陈明差来的人,早就在几案青灯边放了一只琉璃药瓶,瓶上贴着素绢,写有“长生丹”三字,而她知道这药并不是真长生丹,是陈明仿制。这都不知道是第几回仿制长生丹。她吃过第一回,上吐下泻倒了大霉。她不由叹着:“别让我吃这种不靠谱的假药。”
锦衣衙门的用药密档所载,世间对长生丹的记载,只有三处可信。
其一,周王府,集天下名医与药方。可能有半副药方。
第二,赵王府,大都元宫,蒙古国师密藏所在。也许也有半副药方。
第三,就是楼淑鸾手中的那尊佛像了。
她回想起邻居家的柳书生,似乎与九边王府皆有关系,也许能凑出一副整齐方子,大发横财?
她叹道:“让陈百户不用急,他以后三年只管为我仿制长生丹,暂时无效也不妨事。”顿了顿,微笑,“不用替我省钱。”
她到处送礼的钱,是明面上的。
她私下里还有些私蓄钱,都投在医鬼陈明身上。
赌局所得亦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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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妈妈回到了侯府。
南康侯府正房百花堂。
深秋阶下,竟然有数盆催熟的大红牡丹花,玉盆国色,繁华富丽。
一如女主人。
双鱼雕窗贴有喜字成双。深夜堂前的落叶,似乎都有了羞涩艳红的喜色。
侯夫人与宋成明新婚燕尔,正在内室一起持紫毫笔,在素绢上仿画一副前朝名画《戏婴图》。
宋成明从卷首画起,楼淑鸾从画尾起笔,时不时,相视一笑。
陈妈妈悄步,走到屏风前,看到夫人的侧影。
她珠冠华服,双眸盈盈,新婚之后,她气质颜色尤盛牡丹国花,而姑爷宋成明在内与妻室琴瑟合鸣,雅人深致。在外位高权重,官居一品,御前行走。这等夫君何等难得?
只有这等豪杰男子才配得上淑鸾小姐。陈妈妈何尝也不为她欢喜。
第13章 愁眉不展
但想到寺院中的青罗女鬼所言,宋成明并非良人。
陈妈妈也是不安。
陈妈妈见得侯爷更衣,连忙轻咳一声。
楼淑鸾早有察觉:“你们侍奉侯爷。”
“是,太太。”
陪嫁的四个丫头皆是心腹,另外还有四位侯府安排的大丫头,皆是家生子出身,或柔顺或艳美,但最麻烦的那一个,却早已经被赶到了城郊寺院中。
楼淑鸾深知,宋成明越是对妻室情意深厚,她更要步步小心。免得了为一二贱婢女子,夫妻失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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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成明更衣回来时,正看到画桌前空空无人,微怔。
但丫头们早已围上,捧铜盆,递玉巾,挽袍袖,亦有婢女捧一银炉,熏香幽幽,内室馨柔。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他随意一扫,陪嫁丫头皆是清眉秀目,娇美羞涩,而府里拨来的几个大丫头,此时并不轮值。前儿他都见过,看着都未受委屈。
此时,他便是看到了妻室站在金碧屏风外,老嬷嬷陈妈妈侧身低语,不知有何事向妻子禀告,宋成明不过一笑,未放在心中。他早已经与妻室说过:
“小晚,是我的心腹旧人。又有伤病。我意,让她在内宅养身为上。她既是愿意到你跟前侍奉,你替我照抚于她。”
“你且放心。”淑鸾颔首。
楼氏于他,岂止是情深。亦是一知心人。
只愿小晚的脾气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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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外。楼淑鸾听得陈妈妈禀告。
“如何?”她问。
“看不出。”陈妈妈苦笑,“不止是我,她的仇家倒有几拨人都在寺内外潜藏。却无一人敢出手。”
她缓缓点头,陈妈妈既是如此说,她想让那贱人,在城郊寺外就无声无息,香消玉殒,似乎不可能。
“太太。”陈妈妈早已经察觉到侯夫人的心思,虽然惊讶不知侯夫人为何如此厌恶青罗女鬼,她依旧进了忠言:“且不可匆忙。侯爷身边的心腹中有医鬼陈明,与她是相交莫逆,岂知这不是计?她若是奉侯爷之命诈称病重。在内宅里另有大事。夫人若是举动妄动,岂不是辜负侯爷对夫人的信重?”
“我知道。”楼淑鸾微微颔首,“听说有一男子与她相邻?”
陈妈妈含笑不语,仅是微摇头。
楼淑鸾便会意,冷笑,原来是她的仇家上门,使美男计。
她回身看向夫君,琉璃明灯,翠羽冰瓷,她以陪嫁的心爱之物布置内室,可谓极尽奢华,又不失风雅。
正与南康侯的身影,相得益彰。
她知,夫君宋成明前儿就得了消息,有一青衫书生,容貌俊俏,飘逸风流,此人先是居住在曹家对面,后又追到寺院中,宋成明不过听过就算,丝毫不放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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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持笔,抬眸看向妻室:“淑鸾。有事明日再说罢。”
“是。侯爷。”她不禁也欢喜。快步走回,重新取了紫毫笔在手,看着《戏
婴图》中母子画影,岂不知侯爷心意?她心中一丝不安也在夫君的微笑中安宁下来。
她暂时不会在夫君面前,提起寺院里有一名男子与曹夕晚亲近。
只因陈妈妈老于世故,又深知亲军锦衣卫与密谍衙门中的旧事,她昨日就提醒过她——侯爷怕是早已经习惯这等事,深知世间美男人便是潘安宋玉,于青罗女鬼眼中不过平常。他的心腹旧人曹夕晚这十来年,总是要面对刀光剑影中的美男计,却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南康侯,笃定曹夕晚心中只有他宋成明。
楼淑鸾想到此处,却暗暗冷笑:
这可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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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虽说知道美男计对她不管用,但礼尚往来,时常过来她的小屋子,与她商量开铺子的事。
她嘴上应着,实则一毛不拔。
“令尊大人,一直有此心愿。”他含蓄着。
她暗骂,这小子竟然敢威胁她。
她一想,早早回侯府为上,既要到太太跟前去混日子,见识一下蒙古国师的密藏佛像,府里总有她住的地方。
理会他呢?他总不能进侯府。
她便收拾行李,坐着驴儿回京城,怀里揣着一张收据、二百两票子和十七文扫地钱。
她依旧愁眉不展,其一,怕侯爷发现了她卖绯闻消息,把她赶出侯府。离开侯府也罢,恐怕在京城无法立足。她大笔私房钱买了一楼子的药材放在陈明手中,让他仿制密药。可不能半途而废。
其二,佛像里的密本和丹药,陈明想要一看究竟,她就得弄到手。
其三,她赚了一万两,但慧明师太一口气就要去了九千八百两。
说是明后三年药材的定金。这还仅是寺里药圃出产暗中为她添上的四样药材罢了,按尼师的说法,她的病不知要多少珍奇药材来养。
且这些药材泡制时,要用元宫色目商人从外域得来的秘术药方。所以这一万两银子半点没有坑她。
余下二百两,是她献给师太们的茶点费。免得她们半夜做药太累了打瞌睡,偷工减料。
——这药费是个无底洞。她虽然早知道如此,但还是心中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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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驴背上寻思着,若是锦衣衙门里同僚和十几年前一样,人人都在练密术幽冥九变,她也许可以开个武馆营生。
——可惜。
那样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
如今无人肯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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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找个来钱快的营生呢?一直拿自己开赌局,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还能拿谁来开赌局呢?
她苦思冥想。
她把锦衣衙门档案里的破人、破事儿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却总觉得,谁能比得过她自己名声大,神秘莫测?有谁能和她这般,一开赌就人人愿意花钱呢?
她也不是自己想这样,引人注目,名重京城的。她幽幽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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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要查路引,五城兵马司的锦衣番子毛二狗十七八岁,是她的伴当儿,给她打了眼色,她会意。
她开药铺子要找的捡药伙计和上柜伙计,已经有人选了。
“那是你的伴当儿?”柳如海不见外地问。
她嫌弃地瞅他,这柳书生居然也和她一天回城,又和她雇的同一家驴马行里的脚力。他骑着一头大花驴儿,与她的母青驴一前一后。
回城路上,他时不时就自来熟地和她搭个话。她只当没听到,催着毛驴就进了城门。
花了足足两张五百两,只是买他在寺院里陪着解闷说话。
现在,当不认识。
“药铺……”
“玩笑罢了,公子别当真。”
柳如海挑挑眉,这就翻脸无情?想必是找到人选了。但坐堂大夫可不好找。
依他看,这青娘子以往越是在武学上出色,如今这病就越是麻烦。她以后还少不了常年请高明的大夫,要熬药,要花钱,要补身子。不再花个十七八万两,是打不住的。
而且,她家就她一个女儿。
她爹娘的养老,她也得想想。好在她没想着过继个弟弟。她家舅舅们里,李世善查出有两位,暗中收了别家眼线的钱。
她爹娘曹老爹和吴大娘的性情软弱糊涂,他比邻而居,早就看明白了。
至于她冷淡,不过是因为他说起身世,不尽不实,她怕自己开药铺子的本钱儿打了水漂?
但她开赌局做庄家,拿自己开赌,完全是稳赚不赔。
至于这样抠?
“小生的话虽然是假的,但心却是真的。青娘子莫非辩不出来小生的一片真心?若改了主意,小生随时恭候。”
“……”她牙酸。
如今她也想明白了,可以骗她胡侃些侯爷侯夫人的八卦,她也随手卖点细作的消息。但不能骗她的钱。
她穷。
她要给自己攒棺材本儿,要治病。
她还得攒一笔钱,给爹娘收着做他们养老的依傍儿。这也不是小数目。还得防着被舅舅们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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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见她一路上装成不认得他,不觉好笑。再要故意上前和她说话,惹她生气,他又一琢磨,若是以往的青罗女鬼必要动剑了。
她对他手下留情?
还是她真的成了废人?
他微垂眸,盯着地面上倒映的驴背女影。
她若真是个废人,他不动手,也早有人要取她性命。
若是他来动手,她也许还不用受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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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从清凉门进城,巷街青墙边尽是胭红野茶花,一丛丛娇艳无比。
街市繁华。
鸾铃悠悠,两头驴儿一前一后,乌蹄踏秋叶,沿街而行。
看着她骑驴的背影,裙摆温柔随风,他察觉她有点古怪。
但又琢磨不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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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默默催驴,与她一前一后回了康南街。拐进西巷里。
她在驴背上远远看到一个利索少年的人影,竟然是个青衣小太监模样,十二三岁孩子。白净净的小脸,伶伶俐俐站在周家门前。
她一瞅便知道。这是老档家中来找柳如海的。
请他复诊。
小太监百福儿不认得她,她也只当未见,下了驴掏钥匙开自己家的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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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钥匙撞着锁孔,清清碎碎。
淡金色的阳光斜照在她洁白手指间。她耳朵竖着听着,百福儿迎上去帮着柳如海牵驴,应该是熟识,果然姓柳的这小子就是走了老档的门路进京城。
又求了徐国公府和侯府的保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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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这个时辰,曹家无人。
她开门进去,院门内外残红片片,她抬眼眯眼看太阳,连枣树上都有喜庆鞭炮的红屑碎纸。
喜字从巷口贴到了巷底。
前阵子侯爷大婚,府里恐怕忙得人仰马翻的,接下来,府里要给家奴轮班歇一歇,有人歇息就有人当班。
她爹娘皆在侯府里当差,又都爱充面子,被人说几句好话就上当的,他们哪里有功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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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公子,我们老公公请柳公子过去出诊。我们太太吃了两贴子药,这大半个月果然好了些。”身后的小太监百福儿陪笑着。
“好说,我放了行李就去。小公公还请入内待茶。”柳如海客气应着。
“不敢。我坐着等等就是。”百福儿连忙跟了进去。
她在自家枣树下下拴驴,寻思着,王太监宅就在前面顺义坊里,那坊中有河流过是京城出名好地段儿,又离着宫里近。王老档儿抬脚就进宫了,误不了当值。
谁病了?
对了,听说他有族亲上京城投靠,他过继了一位本家侄子做儿子,还操心费事地帮儿子娶了一房书香门第的媳妇。
应该就是这位新太太病了。她细思着,压根没理会,院子里的角落站着一个鬼魅般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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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进门前,突然止步回头,长眉深颦,看向她的院子。
枣树尤绿,宁静一片。
但她家中有人。
一等一的潜踪高手。
有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