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朝玉京春
作者:西山微 | 分类:古言 | 字数:104.5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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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辜负深情(下)
她回头看去,廊上立着一位青衣妇人。
她团发髻缕花平银冠,容貌普通温和,丢到街坊人堆里就是隔壁大娘。
但她认得是罗妈妈。
这位四十多岁的妇人是侯爷护卫司里的老人儿了,罗妈妈习惯呼她为青娘子,那是她在衙门里的绰号。
罗妈妈双手捧着红漆四方托盘,递了一领叠好的披风:“侯爷让我送来的。”
“多谢。”她伸手,捻住披风一角,拖了过来。
轻薄绿水绫子随廊风扬起,如夏末湖光山色,是极上等的湖绫。
她细看,披风上遍绣浅金色折枝花纹,十二分用心。她向来喜爱此色,轻轻披在了身上,仿佛把夏初水畔的花影水色拢上了身。
“果然,只有青娘子才配。这是侯爷新得的,先叫为青娘子裁了一领披风。”
她微微一笑。
侯爷这意思,也是安抚她。他当然不想头一年就和太太说要纳妾。
二来,因为确实身体一日一日地虚弱,侯爷请来的御医和她说——不可多思。多思伤身。
她乐得静养身体,直到侯爷的野心如镜花水月,转眼消逝。她知道侯爷的谋划一定会失败。到时候一切水到渠成。不费她半点功夫。
对了,她差点还忘记,乌老档也绝不会让侯爷掌军权,
突然间,她想起了小院中的白衫书生,柳圣手柳如海。
陛下登基后辛苦防着叔王们要谋反,防着柳如海那样的王府奸细行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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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海换了地方藏身,等着曹夕晚出府,他打算住到邻居家,与她常来往。
他在金陵城中自有眼线,便得了消息,宫中乌老档,还有亲军十二卫里指挥使,暗中都在招揽青罗女鬼。
“为什么不答应?她说了理由?”他不禁也问。
她若是愿意进王府做女官,他也是能让她如愿的。恐怕比在宫里更自在。还能婚配选一个如意夫君。
“她说,八字不好。不能进宫。”
他听得哑然,这算什么理由?不过是敷衍。
但他自然比别人更精明,就想起了青罗女鬼,她过去十年里不是没机会进宫。
她确实是不愿意?
怪异地想,难道是她的八字太硬,冲了贵人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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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夕晚并不信八字。、
她只是因为儿时在坟场里,又冷又饿的时候,似乎听到有人对她说:
她是弑君之人。
当时坟场里还有一个小男孩子,她本来想留着他,和他一起进更深的墓道里去看看,但他哭唧唧地逃走了,真是胆小鬼一个。
这些应该只是小孩子饥寒时的幻听,后来,她独自进墓道,像是发现墓里有人,但正好又想到了她可以自己去找爹娘不要傻等。小孩子转头就把一段坟场旧事忘记了。
此时病重散功,她自觉心性也在动摇,莫非她还记得这一段坟场旧事,她是胆子太小。不敢进宫?
她难道是害怕自己杀了陛下?
以前的开国太祖兴武皇帝陛下,现在的新帝惠文陛下。还有东宫。
以及东宫之子太孙。
她都曾潜入宫中窥伺过他们,记住了贵人们的脸。但她和陛下又没仇。
现在,她成了废人,所以是害怕进宫了吗?她的疑心似乎也重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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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廊上,看着罗妈妈:
“罗妈妈,以往在沙场上曾重伤过?”
罗妈妈微怔,颔首:“属下原是在汤国公麾下为军中密谍。后来才转入京城衙门里。”
“受重伤了,性情会变吗?”
她轻声问,低头抚摸着水滑如绿玉的绫子披风。
罗妈妈看看她,欲言又止,还是实话实说:“会。有很多前辈一蹶不振,以前心胸宽大眼界高明,后来性情移了,畏首畏尾比常人都不如了。”
“嗯。多谢妈妈。”她笑了笑。
她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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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妈妈看着她沿廊离开的背影,侧头低声问:“如何?”
廊柱后闪出一位高大男子,他乌漆弁,秋香色飞鱼服外如一团秋水秋光,罩着玄绸披风,他腰间佩双刀。
秦猛秦百户长得一张端正国字脸,人如其名。
他神色古怪看着她远去的身影,迟疑道:“我们……应该只是过来问她一句,她若是给侯爷为妾,我们大家伙儿要凑个份子给她添妆?”
“是。”
“我还以为,我们是来奉命处死她。你看到她那眼神没有?”
罗妈妈没忍住笑了,埋怨道:“你何必藏着。她起疑心也难怪。”
“我藏着,我能把她怎么样?她一只手能把我们俩杀十遍!”
秦猛不禁急了。
但说完,又与罗妈妈相对而叹。叹她如今的境遇。
“你藏着,是因为侯爷刚才在书房里说,让她嫁给你?她没答应?”罗妈妈与他一起走回去,笑语着。
“……罗大姐,你饶了我,我敢指望她答应这事?这可全是侯爷的意思。上中下三选。我就是那不高不低的中庸之选。”
上选,给侯爷为妾。
第4章 辜负深情(下)
中选,嫁给百户秦猛为正妻。
下选,回内宅做丫头。
罗妈妈沉思:“你说青娘子她选了做太太的丫头,是为了什么?”
“也许是侯爷安排了什么大差事给她。罗姐,你看她那样子,是真的成了废人了?”
“……她自己说的。御医也如此说。”
“我不大信。御医懂什么?”
“……那你去和她过过招。”
“我不敢。”
草色尤碧,笑声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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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她胡乱在府里相好的丫头房里睡了,亦是为了陪侯府老太太说话。
柳莺说悄悄问:“听说楼家的小姐,等了侯爷好些年,是不是真的?”
“她是大家闺秀呢。哪能?”她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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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陪老太太打牌时,听说曹夕晚要到侯夫人跟前侍候,老太太倒笑道:“这方是大家子的体统。”倒命,“柳莺儿,和你妹妹睡一处,说说话。”
“老太太,您放心。”
大丫头柳莺夜里和她说私房话,让她早早回家和爹娘商量。
“你不在外书房。要回家住几天?若是你怕出府住在家里不习惯,又和爹娘吵架。我教你个法儿。你把邻居家的屋子租下来。你单过。又能照顾爹娘,又自在。岂不是方便?”
她得了这个主意,觉得万般好。
她和爹娘不和,这是千真万确的。全侯府都知道。
柳莺睡下后,笑着推她:“你还是这样的孩子脾气。亏得老太太天天说你可怜见的,不骂你。”
“……我爹娘那样心大,谁不知道?谁会骂我。我才是可怜人。”
柳莺一听便伏在枕上,笑个不停:“我都不知道,你这脾气怎么去府外办事?外面说你办事精明,手段厉害,还说你有一个了不得的外号叫什么女鬼,这是不是真的了。”
“真的。”她窝在床内,点头,“我在外面应该算很厉害。人人都怕我。”
柳莺笑个不清,半信半不信:“我只知道你是小晚了。我十岁进府,虽然有几个好姐妹,但和你小晚最是处得好。我们是知心人。”
她亦是笑了,在被子里伸过手,和柳莺的手牵住。她回家后和爹娘生气。跟着侯爷又只知道一心办差。倒是府里不少同样年纪的丫头,能和她一起说话玩耍。
其中,柳莺聪明机灵又性情温柔,和她最好。
最要紧,柳莺从不主动问她在外书房跟着侯爷的事,让她没有什么负担。
吹了灯,二人一起睡下,并头说私房话。
“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不是想做姨娘的人。罢了。未必是好事儿。若是你能
脱籍离府,是最好的。我看你平常不怎么乱花销,手里总有些积蓄。盘个铺面儿
都是个营生。”
“只有一个铺面还是暂时盘的。我没钱了。都花光了。”
“怎么回事?”
“就今年,治病,回来内宅当差。打点二管事和大管事,府里的几位内管事妈妈。侯爷衙门里的几位心腹千户。府里各房的太太们也要孝敬些,还有……”
“这样的话也不妨事。府里丫头的月钱也不少。慢慢攒些再计较。我若是太太,必定要笼络你,月钱上……”柳莺并不多问,又给她出主意。
曹夕晚早起离开时,她便觉得,心情爽亮。
辞别时,老太太又问:“你爹娘身子骨还好?怎么不到我跟前来?想是忘记我这老婆子了。”
她笑着开解,倒也有了头痛烦恼。府里做丫头的琐碎事儿无数,她回去对父母怎么说这话?
她不免在侯府里乱逛了一会儿。想着,回家进门要先迈哪条腿,看到爹娘要先说哪句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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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晚——”
她闻声,眼角一瞥,便看到府里周大管事。他在总帐房青檐下招手,似乎有事问她。
她一想,她家的邻居就是周大管事。要租邻居的屋子就要找他。
但大管事是个佛爷儿,又嘴碎。她还是另去找他家大儿媳妇租屋子就好。
说罢,她当成没看到,一拐弯,溜到了自己的小帐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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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墨飘香,算盘珠碎。
小帐房里打理的是侯爷的私房田庄子、私房铺子还有一些别的生意。
本是她掌着。
老太太多半以为既是侯爷的私房,自然要和侯夫人通个声气。才让她过去侍候。
至于,她是不是侯爷的通房丫头,老太太是眼不见为净。
毕竟是老封君了。
此时,她料到今日连二管事要差人来。接管这间小帐房。毕竟,从此她就不再跟着侯爷在外书房办差。
她一个废人,也不用再出府,跟着侯爷去锦衣衙门。
“曹娘子,帐本子都按娘子的吩咐清理好了。”
“嗯。你们这两日在家里歇着。”她停了停,笑语,“且放心,你们的前程我已经求了侯爷。自有安排,也不枉你们随了我这一场。”
“青娘子……”
她摇摇头,让童师爷、赵妈妈等几人散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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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得这小小抱厦,四五间屋子,乌漆木桌椅简洁。此时却看到空幽幽的花影,人群渐去,繁华落尽。
仿佛如她自己,心里空荡荡。
只是不习惯。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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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在窗下立了一会儿后,她拐进内屋,推开了小帐房里的暗门。
眼前一只乌漆几案,案上供着佛像。
佛前摆着一柄残旧的故人之刀。短刀银鞘铜柄,斑纹点点似血迹,光华不再,这柄刀看看就有些年头了。
几案有香炉,她上前在佛前捻了一柱香,她拜了三拜,轻声道:
“为了侯爷,我放弃你。你死在我手中,在九泉之下必是怨恨我的。但你看——我报应来了。你欢喜不欢喜?”
语意萧索。
但她双眸转眼又冷淡,凝视着这短刀。
她与这短刀主人的恩怨情仇,历历在目。她的拨剑之怒,溅血之恨,并无丝毫过错。
若是他今日再立于眼前,她依旧让他血溅当场。
终是她,于情字一事,无缘。
“青娘子。”
她回头,看到了赵妈妈。
赵妈妈发髻间已有白发,但红膛脸庞,身高体壮。
她上前悄悄送了一串细钥匙。曹夕晚把香案的暗格打开,便看到里面一张雪白残破纸片,是赵妈艰收到的消息,也是她在地下密道里得来的。
【……战百刀假死脱身。恐计划潜入侯府……】
【战百刀与关陕楼府,暗中来往。】
赵妈妈忧心地看着她,写纸片之人已经身死,这消息最后是她暗中收的交给了青娘子,死的是一位青娘子跟前的,连侯爷也不知道的心腹伴当儿。
“青娘子,这消息,不能告诉侯爷。”否则侯爷反倒要疑心。
“我知道。”曹夕晚把纸片取在手中,慢慢地撕碎了。
他是假死脱身。
居然还敢再计划潜入侯府……?
她微笑。
至于这短刀的主人战百刀,与楼淑鸾是什么关系。她还真不在乎。
犯到了她的头上,一起除掉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