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洞开, 从里面走出几名修士, 七手八脚抬着一人。那人面色发黑、全身腐烂, 已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从后面跟出一名老农打扮的修士，手里拿着烟杆，唉声叹气：“好端端一个后生, 就这么没了。年轻人哪, 再好的机缘，也得有命拿不是。瞧这副糟心的样子，也不知七魂六魄还全不全。”

楚诺一见到那老农便觉得头皮发麻，全身汗毛都竖起。可那老农不过是和美妇一样, 筑基巅峰罢了。

她悄然朝周围张望片刻, 周围修士并无异样，唯有美妇的嘴角有些僵硬。

老农有意无意地瞥了美妇一眼, 至于楚诺，眼角余光都没往她身上扫一下。

这时老农身后冒出一名年轻男修，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袍，以一根银绦束发。相貌气质都是一等一没话说的, 只是一对眸子冷傲如刀，修为稍浅一些的修士, 被他看一眼都会不由自主地退后三尺。

那年轻男修望了尸体一眼, 神色漠然地对那老农道：“不如我来把关？若是没撑过一炷香的本事，就不用往里头放人了。”

老农拿烟杆敲了敲年轻男修的肩：“这话说的！是怀疑你爹的眼力了？死掉的那些个, 哪个我没苦口婆心劝过？有没有机会、有几成机会, 都说得清清楚楚。后生仔要赌命, 拦都拦不住的事。”

年轻男修扫了门外一圈，沉着声音说了句：“一群废物。”视线经过美妇的女儿时，似乎停了一停，便一掠而过。

楚诺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年轻男修视线扫过那个胆小害羞的女修时，美妇全身似乎都绷紧了一瞬。

老农郁闷地抽了两口烟，自言自语道：“刚才那后生可不是什么废物哪，筑基后期了，机会还是很大的，就是紧要关头怂了。其实只要拼着以伤换伤，再撑过那么几息的时间就可以了。就差了那么一丁点，可怜哟。”

在场的筑基后期不少，筑基巅峰都有几个。原本看到尸体就生出退意的一些人，听了老农一番话后，心思又开始活动起来。原来那个死掉的修士只是缺乏胆气而已。胆气这样东西，在场修士没人会觉得自己的就比别人的少些。

“可怜？”年轻男修眉梢轻扬，“蠢而已。道心不坚，机缘摆在眼前也无福消受。”

来参加试炼的修士哪个没有点心气儿？这年轻男修左一句“废物”右一句“蠢”，当时就有几名修士脸色不太好看。

老农看也不看那些跃跃欲试的修士，嘬着烟嘴，笑嘻嘻地朝美妇看来：“异界修士？”

美妇微微一笑，朝老农点了点头。

“自灵乘大陆来的吧？”

这次美妇没有继续点头，朝老农拱手笑道：“道友好眼力。”

楚诺觉得美妇的笑似乎有些勉强。

老农摆了摆手：“老汉哪有什么眼力，都被自己儿子嫌弃咯。”

又拿烟管遥点了两下美妇的徒儿和女儿：“年纪小的那两个，修为差了点，不过灵乘大陆的修士战力都要强些，再凭借身上两只僵尸战兽，七八成把握是有了。若是胆子大些，打得狠些，问题不大。”

大约是因为老农说破几人身上带有僵尸战兽，美妇脸色变了变。犹豫了片刻，道：“我们再看看。”

“再看看？”老农叹了口气， “名额可不等人哦，统共就那么几个。”

美妇脸色一变再变，忽地改为传音秘术，双唇微动，似乎在询问老农什么。老农也以传音秘术回应了几句。

美妇低头踟蹰，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再看看。”

自始至终，老农没往楚诺这里看过一眼。

万兽镯里，凝晶兽冷哼：“半步结丹的小混混，压制修为的小伎俩使得还不错，能破境而不破境，一旦破境晋阶，横扫结丹初期是没跑的，不过也就如此了。”

蓝雀双眼望天，嘀咕道：“都半步结丹了，眼光还这么差，是急着想要招收灵乘大陆那两个小朋友？不就是顶住三级魔魂兽一炷香时间么，毛毛雨一样！可惜今天主人灵气不够……”

回去的路上，气氛就有些不一样了。灵乘大陆那几位，有意无意地和楚诺拉开了一些距离。

美妇依旧谈笑风生，不过都只是些漂亮的场面话，无关痛痒。

倒是那个胆小得没和楚诺说过一句话的年轻女修，红着脸和楚诺瞎聊了几句，楚诺觉得挺有意思。这姑娘叫什么名字来着？是叫鸣玉吧。

鸣玉还问楚诺有没有住处，湖边那些客栈并非家家都价格公道。才说了个头，便被未来男人给扯了过去。

楚诺心里叹了口气，真的是此一时彼一时了。所谓的同仇敌忾，利益所趋罢了。现在，就看美妇是打算强势逼她知难而退呢，还是婉言和她打个商量，定出个先后次序来。

结果一路走到试炼场外，美妇都没有任何表示，只是伸出玉指点了点她，笑着说了句：“那么明天见。”

目送美妇几人离开，楚诺有些心神恍惚。先前在试炼场内，整个人象一根绷紧的弦，从头到尾都没有松懈过，根本顾不上其它。现在才能开始细想，当时察觉到的种种恶念。

大道无情

“楚仙子！叫在下好等啊！”

楚诺有些尴尬，听到这声音，什么都不用细想了。应声也不是，不应声也不是，勉强转过身子，僵着脸朝一路小跑而来的荆有时望去。

荆有时瞧楚诺这脸色，一下就笑了：“楚仙子别误会，和有时村契盟一点关系都没有，仙子有仙子的阳关道，在下有在下的独木桥，互不相欠，买卖不成情义在嘛。”

他指了指湖畔那些客栈：“都是宰客的地方，而且龙鱼混杂。”又指了指远处那座小村庄，“还不如我那里，清净、安全，还有阵法可以参悟。”

这话说的，真叫人……不好拒绝嘛。楚诺低头拢了拢鬓边碎发，道：“怎么好意思再叨扰荆契主。”

荆有时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忽地有些腼腆，“那个，要收一点灵石的……不过肯定比湖边客栈便宜！”

楚诺愣愣地看住荆有时。这是拉生意来了？这已经不是“心诚所致金石为开”了，这是阴魂不散啊这是。

楚诺最终还是坐在了那座曾经住了五日的洞天石室里。既然只是公平交易，那她乐得多住几日，利人利己的事，没有一点愧疚感。

只是等到坐下来，就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静心。五行气爆诀连一个小周天都运行不下来。换成滚瓜烂熟的炼光聚气诀，也是一个大周天都完成不了。总觉得心惊肉跳，心烦意乱。

几只战兽都留在万兽镯新界里没出来。

蓝雀在半空里打着圈儿地飞，一会儿装死从空中直坠下来，快到地面时又扑腾着直冲半空。

飞僵宝宝坐在帝屋树梢，眼神徨然。双牙将它的妻妾们赶得远远的，咬牙切齿地在树下徘徊。符剑一头插到土里，直没剑柄。

凝晶兽本想说话，想了想还是不说了。主人这是心境出了问题，具体是因为什么出了问题，楚诺没让它们感知，它们便不知道。它深思熟虑的一句话，并没把握让楚诺得到开解，却有可能会雪上加霜，所以还是不说了。

归根结底，心境上的问题，唯有楚诺自己抽丝剥茧，才能找出解决问题的头绪来，别人帮不上。

“这灵石花得有点亏了，还不如风餐露宿，一粒灵石都不用花。”楚诺喃喃自语，起身走向石室外。她想出去散散心。

石室正对着村里唯一的池塘。一窝雪白灵鹅占据了水草最丰的一角，只要有灵鸭敢靠近，最身强力壮的两只灵鹅就会在群鹅鼓噪之下，嘶吼着追赶灵鸭，一副誓将入侵者赶到天涯海角的势头。

河道区的傍晚依然热闹，显得这个小小的村庄更加静谧，偶有高昂的鹅鸣，和惊慌失措的鸭叫。

楚诺吃惊地发现，荆有时坐在池塘边喝闷酒。李炎、程鹏、蒋三都不在，只有那个傻子男修坐在一旁，乐呵呵地看鹅鸭大战。

正想着要不要过去打声招呼，就有四名村里人扛着大包小包朝池塘边走来。

为首的是一位佝偻老者，走到荆有时跟前时，颤抖着双膝就要跪下。荆有时袍袖轻轻一拂，老者自然就跪不下去。荆有时笑了笑，拍拍身边青草地，示意老者坐下。老者如何敢坐，搓着双手，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荆有时叹了口气，取出两瓶灵液，问道：“这就要走了么？真的不能再打个商量么？如果对方看不上灵液，要法器也不是不可以。”

老者连说“使不得”，一脸为难地看向身后的中年男人。

那男人硬着头皮走上来，期期艾艾地道：“按说呢，我们这种小户人家，哪里来的什么福缘，生也在村子里死也在村子里，这辈子只图个安稳。”

他女人不知道哪里觉得不妥当，踢了那男人脚后跟一下。男人烦躁地回踢了一脚，干笑着朝荆有时道：“这不瑶瑶运气好，被凤临城大户人家的后生看上了，听说我那未来女婿，是凤临城举足轻重的守护仙人咧。”

“我原想着让瑶瑶嫁过去就得了，她娘再舍不得，好歹每月花灯庙会还能见上面不是？瑶瑶将来要是有点出息了，想来见咱们还不简单？”

他女人又踢了他一脚。男人这会儿身体僵直，没顾得上踢回去，咽了口口水，把最关键的那句话说了出来。

“未来亲家的意思是，让我们全家都迁到凤临城去，说这是规矩。我们这种小户人家，遇上点福缘也不容易，这……”

楚诺远远听那男人说话，目光自然而然地就移到他身后的年轻女子身上。

女子十八九岁，正是鲜花盛开的年纪，身段凹凸有致、面容娇美。炼气十级修为，尤其是一身冰蓝色灵气脉络，竟是资质极好的变异冰属性。不出意外的话，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年，必定筑基。

楚诺眯起眼睛，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那个凤临城明摆着是挖墙脚，让那个叫瑶瑶的聪颖女修安心在凤临城扎根啊。另外三个凡人，能提供的愿力对财大气粗的凤临城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有时村来说，算是一笔损失了。

荆有时点头：“你们的难处，我懂。”

他抬头瞥了池塘对面的酒肆一眼，那里有个青年倚门而立，神情萧索。

“如果瑶瑶是真心喜欢那凤临城的守护仙人，我荆有时一句话都不会多说。不过呢，大家街坊邻居这么多年，很多事都看在眼里，那么就容我多说两句。”

“我好歹是个丹师，别的不敢保证，瑶瑶筑基所需丹药，包在我身上。”又指了指身后一排洞天石室，“其中一间，就算是我送给瑶瑶的筑基贺礼。”

楚诺啧啧了两声，怎么从来就没有一个丹师跟她说：丹药包在我身上？洞天石室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东西，荆有时都能毫不犹豫地送出去，那等会儿是不是可以和荆有时打个商量，卖给她一间？全部用灵石支付是肯定不可能的，赊个账先？

那个叫女修的瑶瑶似乎有些动容。她娘立刻急了，拉开她男人走上前道：“荆仙人好心肠，村里人谁不知道。可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不指望她有什么大出息，只要她一辈子安生。听说那三位重伤的仙人已经仙逝了，瑶瑶将来……”

“怎么说话呢！”老者怒吼了一声。男人扇了女人一记耳刮子，瑶瑶也拉住了她娘衣袖，不让往下说。

女人一下便泪流满面，越发不管不顾：“做娘的哪有希望自家女儿去拼命的！若是这个村子有八个十个守护仙人，个个勇猛厉害，我还怕什么！”她狠狠点了点酒肆方向，“若是那小子有点出息，到时候能护着瑶瑶，我又何苦去做那棒打鸳鸯的事！”

大约是讲到家里人的心里去了，老者和男人都不说话，只有女人的抽泣声。

荆有时喝了口酒，沉默半晌，低声道：“是我的错，没能保护好他们三人。”

他深吸了口气，望向瑶瑶，微微笑道：“你自己的事情，你决定，我的确没有资格再说什么。”

瑶瑶没有太多犹豫，显然来之前就已经深思熟虑。她自怀中取出两瓶灵液，放在荆有时身前的青草地上，低头道：“这是凤临城给的灵液，荆仙人若是觉得不够，我可以再去和他们讲。”

池塘对面传来轻轻的关门声。虽然他已经尽量小心，但修士耳聪目明，连门后那阵突然被什么东西堵住的抽泣，也听得清清楚楚。

瑶瑶自然也听到了，依然低着头，没有任何表情。

荆有时看也不看那两瓶灵液，袍袖一拂，并没有收进储物袋，而是收进怀里，然后淡淡地道：“河道区的惯例，一个人十滴灵液，凤临城的交易很公道。至于讨价还价的事……你还真把自己当成货物了？”

他遥望那扇紧闭的大门：“我替他收下灵液，便算是帮他和往日情分做个了断。凤临城许家是个不错的靠山，过些时日等他缓过劲来，以他的品性，一定会为你高兴。”

他又挥了挥手，似是不愿多说，道：“走吧。到了许家，修炼资源想必不会缺，闲暇之余，别忘了修心。”

楚诺看到这一幕，唯有叹息。大道无情，十八年青梅竹马，只值两瓶灵液罢了。可谁能说那个瑶瑶的选择就是错的？谁又能说，母亲怜惜女儿做出的决定，就是错的？

清风拂面，她想起那个选择炸裂了自己的人，有没有魂魄留下？他的魂魄如今在哪里？

池塘边响起傻子乐呵呵的歌声：“我是一个大苹果，哪个娃子不爱我！又大又红又香甜，大家快来吃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