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十几年前，谭市还有一所知名的美术院校。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这所院校搬去了别的城市。

慕柳......当初曾是那所院校出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她笔下的画，总是带着一股旁人无法模仿的灵气，令人看到便觉得心神一震。这么多年来，还从来没有过第二个人，能达到当年慕柳的高度。

可惜......

院长放下手中的写字板，看向被关在“门”内的慕柳。

依旧是那么漂亮，哭起来的时候，带着令人心疼的脆弱。

可现在，天才变成了疯子，手里的画笔，变成了随时可能伤人的利器。慕柳已经不是当初的慕柳了。

她的儿子，竟然成为了她的梦魇。

“院长？院长？”闻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走到了这边，正看着院长的脸，有些纳闷，“您是不是......跑神了？”

这种时候跑神，实在是有点不应该啊。

院长怔了下，随即笑道：“年纪大了，有时候是容易失神，倒也不是想什么，可能只是......需要休息吧。”

“啊，看您的样子，是有些累。”闻风难得善解人意道，“在这么大的疗养院，一边观察病人的病情，一边安排病人的照顾工作，想不累都难啊。”

秦越原本一直沉默着，他的目光停留在院长身上许久，忽然道：“还有人来过这里吗？”

“秦先生，你的意思是......”院长愣了愣。

“秦怀。”

秦越念出这个名字，像是在念一个无关自己的陌生人的名字。

“他......”院长略微思索一下，“我和他也算是旧识。实话说，秦怀先生不是一个会关心人的人。就算是慕柳女士在这里是件不难猜到的事，想必他也并没有来这里的打算。与其说是没有来这里的打算，不如说是因为工作很忙，权衡之下，还是工作对他更重要一些。”

“旧识？”闻风捕捉到她话里的重点，“你和秦叔叔之前就认识？”

“嗯，很早之前的事了。在慕柳女士出事之后，我还推荐过一个心理医生给他，但是如你们所见，我被拒绝得很彻底，电话说到一半被挂断了，连一声‘再见’也没有说得出口。我原本以为那是因为他刚刚经历了妻子的事故，所以情绪不稳定，一时冲动。不过，现在看来，当初他拒绝我的推荐，不是一时冲动的选择，而是他原本就没有打算帮慕柳女士进行治疗。”

“虽然无法理解他的选择，但是......或许，也是有他自己的原因的吧。”

院长笑起来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很温润。

她的目光慢慢落在沉默的秦越身上。

话语里的意思，暧昧不明。

秦越避开了她的视线，垂眸看着光洁的地板。

院长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重新站到了“门”前，看着里面的慕柳。

慕柳也站在那里，睁大了眼睛往外看着，但是眼中却并没有焦距。

说她在看着面前，却也并没有实际在看的东西。

慕柳白皙的手指上，因为太用力抓着“门”，刮出一片模糊的血迹，垂落在身侧，沾到了白色的衣服上。

这宽松的白色衣服，上下件都简单到不像是现在会出售的类型。这是疗养院类似“病号服”的制服。

在印象中，慕柳虽然已经有十几年都处在这样精神不稳定的状态，却也每日都会被秦怀或者秦怀安排的人打扮得像是从来没有变过一般。

偶尔晃神，不仔细去观察辨认的话，安静坐着的慕柳，和当年就没有什么不同。

秦越立在墙边，只是扫了一眼，便立刻收回了目光。

他问道：“最差的情况，会是什么样？”

“最差的情况......”院长看着尚还在失神一般的慕柳，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可能，这辈子都会是现在这样，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把她关在一个接触不到他人的地方，除此之外，再也没有能帮到她的了。”

阻止她的自我伤害，阻止她伤害别人，和监狱里的犯人几乎相同的待遇。但是，这已经是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虽然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秦越的眼神还是有些暗淡。

他道：“辛苦。”

和来时一样的两个字，现在说出来，却有些别样的意味。

院长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面前的慕柳，半晌，关上了外面的门。

这里的门关上之后，从里面能看到光的地方，只剩下墙壁上一面特制的窗。而那面窗，为了防止被里面的病人用力强行打破，尽管已经经过了特殊工艺加工，却还是尽量做得小了些。

面积小，意味着更加安全。

这样的房间，和“与世隔绝”，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院长关上门之后，把钥匙拔出来，转过身看向闻风和秦越。

“如果不介意的话，方便来一起吃饭吗？”

“啊，说起来，今天堵车很严重，我们到这里的时间也错开了原本约好的时间，现在这个时间已经很晚了。”闻风看了眼时间，“院长还没有吃晚饭吗？”

第一百五十章 真相

“嗯。病人的观察记录必须要按时写好，而为他们送去餐点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时间。”院长微微一笑，“因为这样的原因，我们平常吃饭的时间，和正常人恐怕已经完全不同了。”

“这样啊......”闻风看向秦越，“秦少爷，急着回去吗？其实我还真的有点饿。”

因为烦闷，他最近都没能吃得下饭，今天晚上还堵车，导致足足晚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才到疗养院，想要回去再吃晚饭是不可能了，那个时间再吃，就算是夜宵了。

闻风虽然并不是一个很细致的人，但是也算是对自己有一定要求，身材管理还是需要的，夜宵这东西，能不碰还是不碰。

秦越收到了闻风的意思，道：“也好。”

“跟我过来吧，我带你们去疗养院的厨房。”院长先一步走出去，为他们带路，“这个时间，厨房应该还会有饭菜。”

从这条空旷的，长到令人不适的走廊出去，推开门，外面是一个不算大的院子。

院子里种着很多不知名的花，但是因为在夜里，看不清楚这些花的模样，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模糊的黑影。

为了更好地治疗这里的病人，疗养院把很多城市里见不到的可以愉悦身心的景色挪了过来，虽然做不到完全的复制，但也算是有心了。

穿过这些花，可以闻到很明显的，小米粥的香气。

厨房里只开着一盏很小的橘黄色的灯，里面没有人。

院长把上面的灯打开，盛了粥出来，旁边是一盘盛好的酱腌菜。

“抱歉，没有什么太好的东西来招待你们，疗养院的经费一直都处在一个很低的水平，我们商量之后，决定用在了对环境的装饰上，而在食物这方面，病人的食物和我们的食物是分开的。所以......就随便了些。”她把粥盛好，从旁边拿出一张折叠桌，放在厨房正中间的空地上，把粥放到了桌子上，“你们如果介意的话，其实也不用勉强喝下去。剩下的粥，我们会送给这附近的流浪汉。”

“......流浪汉？”闻风摸了摸下巴，“这边还是有些偏僻啊，要是在谭市繁华的地方，能见到的最多也就是出来骗人的假乞丐，真的流浪汉应该是看不到的。”

“是啊，即便是谭市现在发展得越来越好了，也还是会有这样活得很艰难的人，他们其实也在努力生活，但是因为曾经的经历已经追不上时代发展的速度，很遗憾，只能被这个社会淘汰。”院长说到这里，看向秦越，“秦先生的记忆里，关于秦怀先生的，还有多少呢？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之前秦先生应该去了怀市念书，后来听说又出国了，对于秦怀先生的印象，应该不会很深刻。”

“或许吧。”秦越没有看她。

“秦怀先生虽然不是一个擅长关系别人的人，但是他其实一直在努力做一个好父亲。”院长道，“秦先生可能不知道，之前的秦怀先生，是一个远比现在更可怕的男人。那时候，他甚至一年都不会笑一次。对于慕柳女士嫁给秦怀先生的事，当时的人们都很难理解。”

“一个很有灵气的天才画家，和一个不苟言笑的商人。看起来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然而这件事，真的就这么发生了，而且，他们生活在一起，看起来还很幸福。”院长笑道，“当时，我也还是个小姑娘，慕柳女士算是我的......偶像？看到他们结婚的消息，我甚至都不敢相信。”

“再后来，我见到秦怀先生的时候，是慕柳女士，已经有了一些轻微的抑郁倾向。秦怀先生找到我，要我为慕柳女士进行心理疏导。”

秦越握着汤勺的手颤抖了一下。

院长把他的反应收入眼底，继续道：“那时候我真的很惊讶，因为慕柳女士在我眼里，是个很成功的女人。无论是名气，品质，美貌，或者是可遇不可求的姻缘，慕柳女士都已经做到了几乎最好。但是这样一个女人，却偏偏出现了抑郁的症状。”

“那时候，我才隐约意识到，一个名气很盛的人，一个因为自己的名气受到了太多关注的人，所背负的压力是何等的恐怖。慕柳女士在那一年里，因为没有很好的灵感，也就没有创作出什么作品，日复一日，她很害怕自己的灵气就这么消失，害怕自己因为创作不出更好的作品，从此沦为一个失败者。‘江郎才尽’的故事，很多人从小就听过，但讽刺的是，因为仅仅是一个故事，很多人只看到了它想要表达的，最主要的那一面。但才尽之后，本人的心情，却很少有人会想，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这么说......”闻风现在的震惊不亚于他刚开始得知白月这个人出现的时候，“慕阿姨其实很早就已经有精神类的问题了，只是一直瞒着，所以知道的人很少？”

“是。”院长颔首，“出于职业道德，我当初并没有把这件事的消息透露出哪怕一点。但是当年我考虑到的，还只是慕柳女士，没有想到......许多年后，慕柳女士的心理疾病，居然会给其他人造成这样大的影响。或许我早在十几年前就该站出来解释清楚的，可惜，一直到年纪越来越大，我才明白，有时候原则也是相对而言的，最重要的，还是对人无愧。”

秦越抿唇，放下了手里的汤勺，起身走了出去。

闻风没有叫住他。

等到秦越已经消失在了这个小小的厨房，闻风才忍不住道：“院长，你留我们吃饭，不会原本就是想说这些吧？”

“为什么不会呢？”院长的笑容里有种如释重负的味道，“秦越因为他的母亲，承担这份压力，实在太久了。一个几岁的孩子，并没有害人的心思，其实一切都只是一场意外，一场巧合，为什么这一切都要算在一个孩子身上呢？”

“可是......”闻风有一瞬间的迟疑，“这些话说出去，真的会好吗？”

秦越最后那个眼神，实在是冷得可怕。

“阴影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消失，相反，时间越长，人受到的折磨也就越久。”

“他现在看起来，就像是另一个慕柳。”

院长面前的小米粥已经结了厚厚一层皮，她却并没有要动勺子的意思。

在她的胸牌上，写着她的资料，“黄黎”两个字，清晰如许。

秦越出去之后，深吸一口气。

手机铃声忽然想起，他拿出手机，是林知知的电话。

林知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关心的意味，但是仔细听听又仿佛只是错觉：“秦越，你在疗养院，对吗？”

她的身边似乎还有风雨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

秦越没有隐瞒，他轻轻应了声。

“现在疗养院的院长是黄黎，我之前查过资料，黄黎因为在专业领域名气很盛，所以，曾经接到过一些很不错的委托。至今为止都没有负面评价，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所以，你或许可以不用那么担心。至于秦瑶，我希望你能把一切，如实告知她。”

“隐瞒带来的结果，应该不会是你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