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龙渊
作者:流玉斋 | 分类:其他 | 字数:105.6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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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1章 嫡庶
谢琰将千寻带去赵溶的襄王府, 出来时天已经大亮。
虽说赵溶府上的事他根本无权置喙, 但临走前还是多留个心眼,打听了一下看押千寻的主事, 知道不是个喜欢动用私刑邀功的人, 这才放心离开。
赵溶昨夜回来的晚, 这会儿还在歇息没有起来, 大理寺那边这几天都是辰时以后才办公,问询的流程还没走到谢琰这儿,但他估『摸』着就是今天了。但距离辰时还有一个时辰, 他决定就近走一趟谢府, 去见一见姚昱。
谢琰想见姚昱当然跟谢焕之有关, 这两人之间在猎林里打了一架, 谢琰还没来得及问明缘由。说起来谢焕之身故,姚昱到现在都没来找他给个说法, 人情上说不过去,谢琰揣测他是那天在三殿下大帐里丢面子了才一直憋着气。姚谢两家关系向来不错的, 现在特殊时期尤其需要互相帮扶一把,由他亲自登门去问问姚昱, 顺便看看他的伤,也算是谢家的示好。
谢琰是这么想的,去到姚家门前却吃了个闭门羹,管家说大公子一早去了太学不在家。
谢琰心里奇怪,姚昱扭伤脚哪儿能这么快就好了,到底多大的事非要让他一早亲自跑一趟太学?想是这么想, 他也不打算深究,转了身就要走,却偏巧见姚恒从街上走来,手里抱了一大摞的书册。
谢琰不喜欢姚恒,这人是姚家的庶子,在北林苑的时候差点把马球打到谢焕之身上。谢琰觉得这个庶子身上带着邪气,心术不正。他冷冷淡淡地瞥了姚恒一眼,打算就这么走了,忽想起谢焕之去燕子坞时,姚恒也在场,那么趁现在跟姚恒打听下燕子坞上的事也不错。
想到此,谢琰停住脚步,抬脸看向迎面而来的姚恒,等他来给自己打招呼。
姚恒还是守礼的,虽也不怎么喜欢谢琰,却还是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见过谢大人。”
谢琰不想摆出有求于人的态度,于是简单寒暄起来。“嗯,你在京中倒是勤勉,起得也早。手上拿的是什么?”
姚恒闻言下意识地将怀中书册藏了藏,等做完了这动作才觉得不妥,又主动将书册拿出来给谢琰看,道:“学生先前缺了半年课业,求太学的先生费心指点了一下,先生好心借了些书册给学生回来研读。”
谢琰也看到了姚恒一开始藏书册的动作,觉得忒小家子气,读书的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可偏偏就有人喜欢在小事上偷偷『摸』『摸』、扣扣索索的,生怕被人知晓了瞧不起自己。
“行吧,既然是先生借的,总是好书。对了,你刚说去了趟太学,可知道你长兄在太学要忙到何时么?我找他有事。”
姚恒闻言微微一愣,道:“长兄并不在太学,今日沐休,太学里没什么事要忙。”
姚恒说罢,转向门口的管家问道:“我记得长兄今日在家的,是出门去了吗?”
这一下管家就万分的尴尬了,姚昱确实在家,但摆明了不想见谢琰,这才编了个谎话想要把人打发走,哪里晓得横生出来一个姚恒离开就将谎话拆穿了。
姚恒一看管家脸『色』,约莫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有些难堪地转头看着谢琰道:“兴许是学生没留意,兄长有别的事要忙吧。”
谢琰也不是没眼『色』的人,自然看懂了姚昱的意思,但这会儿最下不来面子的人还是他自己,姚昱不惜编谎话也要赶他走,能是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黑枞林的事。但姚家也参与了狩奴游戏,凭什么这会儿就要跟他划清界限了?
管家期期艾艾道:“大公子确实出门去了,不过谢大人既然来了,不如进来喝杯茶水再走吧,府上新到了一批君山银针,大公子还说要给谢府送些去尝鲜的。”
这话算是勉强全了两方的面子,但谢琰已经不高兴了,就不打算领这个情,当即拒绝道:“不必忙了,君山银针谢家多的是。我还有几句话同姚恒说,说完了就走。”
谢琰说着,示意姚恒跟自己出来。管家替姚恒接过手上的书,弓腰笑呵呵地看着二人走,等二人一走远他便立刻变了脸,飞快地往府里跑,想是去给姚昱传话了。
谢琰带着姚恒去了个坐落街角的面铺,铺面不大,『露』天,因为是背风口,连挡风的毡子也省了。姚恒有些诧异谢琰会带他来这么简朴的地方,世家的少爷们不都嫌摊铺脏么?
谢琰坐下来,叫了两碗面。等面端来了,他却碰都没碰,直接向姚恒问道:“今天找你是想问问今年七月在燕子坞上的事。”
姚恒闻言眼皮一跳,本是拿了筷子要往嘴里送的面,又让他夹回了碗里。
“听说谢三公子出事了,还请谢大人节哀。”
谢琰嗯了声,道:“问的就是他,我听说焕之提前离了燕子坞,你可知道是什么事?”
姚恒沉默片刻后,道:“具体缘由,恒并不知晓,只知是谢家来了个家仆说家里出了点事,三公子当天就顶着暴雨离开了。大人怎么突然想起要问这个?”
谢琰不答反问:“家仆?哪个家仆?”
姚恒立刻面『露』难『色』,谢琰想到他兴许认不得,便自言自语道:“约莫是阿信吧,跟惯了焕之的,后来也没影了。”随即他又向姚恒追问道:“那焕之是坐船走的还是坐车走的?一个人还是跟别人一起?你亲眼瞧见他走了?会不会你们都以为他走了,他其实还在坞上呢?”
姚恒没料到平时一贯高傲冷淡的谢琰竟会一次说出这么多话,愣了一愣才答道:“是恒亲自看着他走的,当时燕子坞上的船公都说不能行船了,三公子坚持要走,后来就自己撑了支竹筏往外划。当时雨就像从天上倒下来的一样,有船也都淹了,反倒是竹筏淹不了,还能勉强走一走。”
谢琰“嘭”的一声一掌拍在桌上,惊得周围几个客人都看了过来。
“胡闹!下这么大雨,你们也看着他走?!这不是看着他去死?!”
姚恒默默低了头,斟酌片刻后,道:“三公子素来不喜恒,恒越是劝,他越是想走。后来也不敢劝了。至少三公子想做的事,也都做成了,可能老天确实眷顾他多一些。”
这话听在谢琰耳朵里无异于讽刺,说不好谢焕之就是在出燕子坞的时候落了水。
想要的答案拿到了,谢琰也没什么好跟姚恒说的,他拍下一枚碎银子算是面钱,起身就走了,留下姚恒还在原地发愣。而谢琰面前的那碗面,他至始至终没有碰过。
姚恒直到这会儿才得空看了看周遭,其实这个摊铺地方很偏,往来没什么行人,吃面的客人总共就两个,就是对面米铺的伙计,都是粗人,吃了就走。煮面的老板是个老头,耳朵有点背,要个面喊几声都不见答应。在这儿谈事倒是清静的很,也不怕被人听了去。
正想着,身旁又有一个人坐了下来,就坐在刚才谢琰坐过的位置。
那人坐下后拿起桌上的碗筷,将那碗还未凉掉的面推到一边,替自己倒了杯热茶。
姚恒看着那人,面『色』渐渐冷了下来。
“我都照着你的吩咐说了,但他来找我,一定是知道什么了。”
宋南陵就着粗茶喝了口,看了他一眼道:“知道又如何?”
姚恒闻言,低了头不吭声。
宋南陵却嗤笑一声道:“你怕了?怕被人知道你杀了人,还是怕你在宜兰坊当填词先生的事也被人知晓了?抑或是,你因为谢焕之知道了你的秘密,这才着紧杀人灭口的?”
“你别胡说!我没想过要杀他!”姚恒怒道。
“何必冲我发火呢?你在码头用石头割断了绑竹筏的绳索,那天下着雨,码头就这一支竹筏可用,也没人留意到是你做了手脚,这个案子做得天衣无缝,谢琰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是你害死了谢焕之。”
姚恒急得太阳『穴』都爆出了狰狞的青筋,辩解道:“我只想把竹筏给弄坏,让谢焕之走不成!我没想到……”
宋南陵笑道:“你没想到绳索割了一半,他就来了。你急忙找了个地方躲起来,谢焕之却径直跳上竹筏离了岸,连个船公也不带。兴许那时候你还打算叫住他,不过最后你还是眼睁睁看着他走了。你知道竹筏的绳索断了一半,划到湖中心时,竹子就会散开。你知道谢焕之不会凫水,你知道他会死在半路上,可你远远看着,鬼使神差的,什么也没说。”
“我……”
“就这样,你还敢说没有想过要杀人?”
姚恒再次沉默了,因为紧张和局促,指甲一遍又一遍地划着木桌的纹路,扣下不少木屑来。他心里千百遍否认着,却又千百遍遭受着良心的折磨。
宋南陵将茶杯搁回桌上,道:“真是够难看的,不过是杀个人,却敢做不敢当。也难怪姚家看不起你,其他世家的人也不把你当回事。”
姚恒不吭声,但从他倔强的神『色』里,宋南陵也知道他是不甘心的,可他骨子里浑然天成的套着许许多多枷锁,这些枷锁禁锢着他的一举一动、一思一想,让他自卑着、隐忍着,即便是受尽委屈也不敢公然反抗。
“凭什么,庶出的儿子就要被人看不起?”
这话是宋南陵说的,却恰恰又是姚恒心里想的,他闻言一惊,诧异无比地看着宋南陵,仿佛眼前这人会使妖法读人心。
宋南陵却道:“都写脸上了,可就是不敢说出口。姚恒啊姚恒,该不会你还把今天的处境归咎于嫡庶之分吧?哪个世家没有庶出的子嗣,难道他们就都像你这般窝囊?”
又是一句诛心之论。世家子弟里,庶出也不在少数,唯独他姚恒过得卑躬屈膝。这怪谁呢?是因为母亲徐熙出身商贾之家显得轻贱了,还是因为姚家嫡母没有容人之量故意苛责了?又或是因为姚恒自己就轻贱了商贾之家,因此每每姚昱、谢焕之对他态度冷淡时,他便要归咎于他自己的出身,归咎于他在江湖上拜过师,归咎于他不是嫡出,不能从一出生起就显得高贵。
这些东西太过诛心,以至于姚恒恼羞成怒起来,咬牙道:“宋南陵,你手上有我的把柄,我才答应替你办事看着姚府的动静。但我的事,你别管,也莫要评论!”
宋南陵却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姚恒冷冷道:“你的父辈祖辈们能有今日的地位,也是一路踩着他人的尸骨爬上去的,他们手上沾过的血,多到数不清。所谓嫡庶之分,不过是嫡系那些人立的规矩,让他们名正言顺地踏着庶出子弟的肩膀上位。所谓世家,也不过是世家与皇族之间的共谋,让他们名正言顺地踏着所有人的尸体,立在那个高位。你若是愿意让人践踏,那也无妨,可你既要守着尊严又要守着上位人立下的规矩,那你就是姚家的一个奴才,连同你的生母也要跟着成为奴才。”
宋南陵说罢这些,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姚家的府门。
“自己要是不争取,就永远都会被人踩在脚下,等到有一天你亲眼看着亲人遭人践踏惨死眼前时,你就会知道今日的隐忍懦弱,不过是替人磨利了那把杀人的刀。”
宋南陵说罢转身便走了,徒留姚恒一人,怔怔坐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