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楼台，春风桃花。

秋云谒轻抚着朱绮琴，低垂的眼帘遮住眸底的湖光山色，他一身白衣飘然出尘，随着那指尖流泻出的淙淙琴音，整个人仿如谪仙临世，而那周身的清冷气质却化作泛着白雾的湖水，将他与世人隔离开来。

成烈静静地站在旁边，等他琴声停了，轻声道：“我还记得世子曾告诉温小姐，琴声即心声，如今世子的琴声却是比从前要温柔平静得多。”

秋云谒并未抬头，只淡淡地问，“从前我的琴声是什么样的？”

成烈如实答道：“清绝、孤傲，淡漠中藏着一股刀兵杀伐之气。”

“现在呢？”

“有人气儿了。”

“你倒是不说我是被这繁华迷了心志。”秋云谒道。

成烈直视着他，“不，是世子的心变得柔软、有温度了。”

“这样不好吗？”秋云谒笑道，抬头看他。

他很少笑，如今却像是阳光洒落山川大海，那神明勾勒出的自然轮廓都蒙上了温暖又耀眼的光辉，那清冷的雾气渐渐被吹散，化作水珠凝在草叶尖儿上。

成烈一时看得呆了，直到看到秋云谒挑眉才回过神来，抿了抿唇，道：“这样当然很好，我从前便觉得，世子活得太规矩了些，整个人像块冰似的，没有点人气儿。只是……”

“只是什么？”秋云谒道，“你跟了我十几年，想说什么就说吧。”

“可是世子心里的人不好。”成烈咬了咬牙，终是一鼓作气说了出来，“公主将来是您的弟妹，您不能把她放在心底。”

“成烈，你误会了。”

“不，我没有误会。今天在桥边，我从来没有见过世子那样慌乱失态的样子。世子，您自欺欺人，可却骗不了我。您心里有公主，或多或少，总是有的。”成烈执着地道。

他不能看着自家世子越陷越深。

小公主很好，真的很好，整个京城里再找不出第二个能这么与他家世子相配的人了，可是她如今已经是二公子的未婚妻了，也就是世子未来的弟媳妇。世子心里不应该也不可以有她。

秋云谒轻笑一声，低下头继续抚琴，柔声道：“感情的事哪有什么应不应该，更何况我的心又岂是我能决定的。”

“世子，您一向小心谨慎，何必在此事上执迷不悟？”成烈劝到，“若有一日东窗事发，您就身败名裂了。”

“我不觉得这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丢人之事，而且我也绝不会让其他任何人知道，我会把这份感情藏在心底，带进棺材。”

这些话，他只会对成烈说，成烈不仅是跟着他十几年的侍从，也是他唯一信赖的朋友。

“世子……”

成烈还想再劝，却被秋云谒笑着打断了，“你去帮我把库房里那些从前公主送的礼物拿过来。”

成烈再不情愿，还是嘀嘀咕咕地转身离开了，不一会儿抱着五只匣子回来了，他把匣子摆在桌上，看着对面秋云谒眸光微微跳动了一下。

“你先下去吧。”秋云谒道。

心中再不满，成烈还是听话地告退了，走到秋云谒看不见的地方时，他不由得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唉，他们家光风霁月的云谒君，这次怕是真的栽了。

匣子是用一种极为奇怪的材质做的，又像石头又像木头，摸上去冰冰凉凉，看上去隐隐像是有一团白雾在笼罩着匣子。

秋云谒深呼吸了一口气，轻轻打开一只匣子。

一蛊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在那泛着幽幽蓝光的冰雪之上，封印者一枝盛开的桃花。

他有些发愣，缓缓伸出手去触碰那娇嫩的花瓣，如轻抚少女细腻的脸颊。

许是发现自己的行为实在过于轻佻，他收回手指，目光流连，又情不自禁地将花拿了起来。

花儿在离开匣子的瞬间迅速凋落，连枝干都变得发黑。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而她就是将那枝头的春色尘封于冰雪之中，执着地一次又一次试图扣开他心底的荒城。

他始终不曾为她开门。

秋云谒手握着那枝凋零的桃花，轻轻吻了一下它衰败的容颜，然后再将它放回匣子里。

她赠与他的一枝春色，脆弱而珍贵。

他坐在琴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抚着琴，琴声有些乱了，呈现出琴者此时复杂的心情。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挪到那些匣子上，那是一个女孩曾经最热烈最真挚的倾慕之情，而他却错过了。

昨天，他做了一个梦，梦里还是四年前那个夜晚，空气中都弥漫着烈火煎烤尸体的味道，那个小小的女孩穿着大大的宫装，抹了灰土的脸上一双波光潋滟的眸子似梅子酒一般醉人，充满信赖与仰慕地抬头望着他。

大哥哥……

她怯怯地唤他，声音柔柔的，软软的，像没断奶的小动物一般。

那一瞬间，他多想将她拥入怀中，可伸出双臂碰到的却是一团破碎的幻影。

徒留他一个人站在尸山血海之中，而她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幻影，一场他施舍给自己的重新来过。

他从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喜欢上一个女孩，一个漂亮、聪明、心中却总是压着事的女孩。

她温柔起来仿佛天上的光洒落人间。

她笑起来眼底波光潋滟，让人似饮了一坛醉人的梅子酒。

她又是坚韧而隐忍的，习惯于孤军奋战，总是默默承担下所有。

她对谁都好，对这个世界却冷漠而疏离，似乎全然不把自己放在心里。

风卷着落花飘进亭子里，落在朱绮琴上，又随着琴弦的震动而落在地上。

年年岁岁花相似，

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弄丢了那个送他一枝春的姑娘。

“成烈，”他唤道，“把它们送回去吧，小心保护着。”

这是她遗落给他的旧梦春色，是他唯一拥有的存在的证明。

他并非不后悔，只是，如今他已经不能后悔了。

他只能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让阴影留在身后，也让情意藏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