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他都怀疑她是故意的，故意碰碎花瓶，故意扯破画卷，故意将碳炉里的烟熏得满屋子都是，看他连连咳嗽时就躲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笑。

虞清诏想，她在这宫里能活到现在，不可谓是一个奇迹。

他再不受宠也是个皇子，鲜少有她这样大胆的，一生气就瞪圆了眼睛，鼓着腮帮子大喊他的名字，嚷得整个清宁宫都知道锦书姑娘又欺负大皇子了。

“虞清诏……”

“虞清诏……”

“虞清诏……”

他喜欢逗她，惹怒她，这样她就会叫他的名字了，凶巴巴的样子是那么可爱。

他又惹她生气了，只见一本书照着他的鼻子就砸过来，“虞清诏，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多穿一件衣服，多穿一件衣服，你演病美人演上瘾了是吗？”

这一次他不知为何，看着她生动的怒气冲冲的眉眼，眼中竟酸楚得想落下泪来，伸出手，喃喃道：“锦书……”

“清诏……”

他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槿舒焦急的神色，她指尖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庞，“清诏，你怎么了？”

虞清诏翻身抱住她，将脑袋埋进她的颈窝，声音颤抖道，“锦书，锦书，你是我的锦书……”

温槿舒不明所以，只能抱住他的身子，轻声安慰道：“我在，我一直在这儿，别怕……”

她听得他闷闷的叹息声，带着失而复得的惶恐与小心，“我以为，我又要失去你了，还好，都是一场梦，只是梦罢了，你不会离开我的，槿舒，你不会离开我的对吗？”

怀中高大的男人身子轻轻颤抖着，她心肠忽然就软了下来，“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这个雷霆手段的年轻帝王，此刻缩在她怀里，恐惧得仿佛一个弱小的孩子。他紧紧地搂住她，快把她的腰都要折断，她呼吸不过来，却不敢推开他，似乎只要她一离开他，这个在水里挣扎的人就会失去最后一根浮木。

她没有想过的，他对她的感情竟是这么深厚。曾以为不过是帝王一时兴起，可现在，她忽然有些不确定了，这样的隆恩盛宠，她一个小小文臣之女可担待得起。

虞清诏，你真的爱上我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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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漱玉临走前说过，若此战胜利则燃烟火为号，若两日无消息，则让江太守开始安排百姓撤退，尤其嘱咐务必保证长公主的安危。

第二日，虞若同江太守一起站在城楼上，看着火盘似的落日渐渐消失在草原地平线下。枯白的草蒙着绚丽的色彩，在风中渐渐摇曳着尖锐的影子。

天色一点点昏暗，直至夜幕降临，天际寥落几颗星子。

江太守面色沉重，转头对副将嘱咐着什么，又看向虞若，躬身道：“臣安排了精兵护卫长公主回京，公主放心。”

“江大人，你老实告诉我，这次撤退能送走多少百姓。”虞若淡淡道。

“自然是全城百姓。”

“江大人，”虞若叹了口气，仰起头看着天际的星子，“你不必骗我。”

江太守沉默了，风拂起他宽大的袖子，说不出的寥落苍凉，他弯下了腰，低声道：“三成不到。”

“把所有的兵力都用来运送百姓。”

“公主！”

虞若转过身，身形瘦削，却脊背挺直，“我就在这儿，我哪里也不去。”

她要等她的小将军回来。

江太守跪倒在地，“公主请三思啊，公主千金之躯，若有半分损伤，下官万死难辞其咎……”

虞若轻声问道：“江太守，你为何不走？”

“下官是原州太守，除歧城百姓尚在，下官如何能先逃走？”江太守道。

“对我而言，也是如此啊，江大人，我是虞国公主，虞国百姓尚在，我岂能独善其身？”

她说完这句话就离开了城楼，江太守望着她坚定的背影，眼里不知为何竟涌出了热泪，似欣慰似悲怆，又或者面对命运的无可奈何与黯然神伤。

有公主如此，是虞国之幸。可公主年幼，遭此横难，却是他的无能与失职。他愧对百姓，愧对皇上，愧对整个虞国。

舍身殉国保全了他千古清名，可在他心里，他早已是虞国的罪人。

还有他的女儿，他，他还没来及给她许人家……

原来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他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做，那么多人亏欠，他还有那么多的眷恋与不甘。

他还想，再为黎民百姓做一些什么。

风冷得像刀子似的在脸上刮，虞若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除歧城街道上走着，白日里热闹的街道此时空无一人，白色的酒幡在夜色里招摇，晃出飘忽的影子，倒像是招着那背井离乡的孤魂野鬼。

也许，过不了多久，这里就真的飘满孤魂野鬼了。

那么她呢，也是其中一个吗？

不过，就算她死了，魂魄也会飘飘荡荡的回到京城吧。哪怕她不想承认，可是那座困住她一生的华丽牢笼，也是她心里梦里唯一的归宿，她的家。

她的亲人在那里，她的童年在那里。

她不是不怕死，她最怕疼了，闪着寒光的刀剑割破皮肉，刹那间鲜血四溅，想想都疼。腐烂的尸体们混在一起，被野狗秃鹰吃掉，谁也分不出谁。

她突然有个诡异的想法，如果被吃掉的话，在牲畜的肚子里，就不会觉得冷了吧？

悲伤又喜悦，黯然又兴奋，她低着头，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石子，踩着自己的影子玩儿。

她也真的佩服自己，都到这个时候了，脑子里乱七八糟都在想些什么玩意儿。

可是不这样的话，她会害怕的，会因为恐惧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丢人的事情，她不想这样的，她不想因为她一个人，耽误了虞氏一族的名声。

如果因为保护她，几十个百姓没能成功出城，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心，这几十条人命会变成绳子日日夜夜缠在她脖子上，让她不得安生。

但是，真的毫无办法了吗？

她抬起头，望着那稀疏寥落的星子，仿佛散落天际的将熄未熄的火种，在这沉沉黑夜里，欲沉未沉的希望。

火种……她突然灵机一动，对了，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