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会期望某一个瞬间能够变成永恒。

可是这种期望终究会落空。

不管人们情愿不情愿，时间都会一直往前走。

潘发现事情似乎正在改变。

他先是发觉彼得不再像从前那样，经常跟他们一起厮混了。

然后，他得知彼得·巴里在学校里表现优异，还因此受到了大人物的嘉奖，得以跟作为校董的塔萝夫妇面对面的交谈。

虽然潘当时并不在场，但是他和其他伙伴一起，听彼得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个过程。

彼得·巴里的志愿是能够考入刚刚成立的航空工业学院，他将这个想法与塔萝夫妇进行了分享，而这对好心人显然很乐于帮助穷人家的孩子。

他们联系了当时着名的企业家兼飞行家，霍华德·修斯，并让这个有着罕见理想的孩子，得以给这位名人寄去了一封信。

虽然年龄和阶层跨度巨大，但是两人却因为共同的航空梦想而成为了笔友。

在彼得·巴里即将毕业的日子，他为所有的伙伴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霍华德·修斯十分欣赏彼得，愿意为他负担在航空工业学院进修期间的学费和生活费。换取的是彼得在毕业后要加入他的公司，成为飞机设计团队中的一员……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彼得的伙伴们都开心得像疯了一样——成为一名飞机设计工程师，意味着彼得向他们的梦想接近了一步。

而在其他人的欢呼雀跃中，潘只是木讷地站着

他意识到事情将迎来巨大的改变。

而他最不能接受的改变，就是彼得·巴里的离开。

不仅如此，受到彼得的激励，孩子们也都不再胡闹了，各自为了自己的目标而开始努力。

“吵闹的军团”偃旗息鼓，下城街上的乐曲少了一个声部。

对于潘来说，发生这样的事，意味着他的生活将重新回到那不会天明的黑夜。

那种不知终期的孤独感将再度将他吞噬……

笑容再次从他脸上退去了。

也许是这样的剧变对他冲击太大，也许是对于重返孤独太过恐惧，总之，潘的心灵世界发生剧变。

在一个冰冷的黑夜，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他看到了某种异象……

透过窗户，他看到街上站立着一只黑色的鹿。

那头鹿是如此高大，它的脖子伸到了街灯以上，因此，根本看不真切它的脸庞。

鹿角如同枝枝蔓蔓的巨树一样伸向天空，潘能够看见片片黑色的花瓣从其上飘落。

鹿的影子投射到了潘的房间，投射进了他的眼眸。

“潘，

“你不记得你的身份了吗？”

他不知道，这个声音到底是来自那头黑色巨鹿，还是来自于他自己的心中。

“虽然你已经失去了最后一批信徒，变得虚弱……

“但是你不应该忘记，你并不是个凡人。”

我不是个凡人？

潘睁大了眼睛。

我不是凡人……

我是个……半神！

由于力量暴跌造成的失忆症状缓解了一些，潘从前的一些回忆突然被唤醒了。

他诞生自那些朴素牧民们口耳相传的故事中，拿着名为塞林克斯的芦苇排箫，在树林里欢快穿行着，在传说故事中，宁芙仙子和纯洁的小孩，都是他的伙伴……

他也有自己的权力和威势——贪婪的小镇居民在他通过排箫吹奏淹死了镇上所有的老鼠之后，不愿意支付他们承诺消除鼠患的酬金，一怒之下，他吹着塞林克斯带走了镇上所有的儿童。

而那些儿童成为了专属于他的“朋友”，让他欢乐了好一阵……

不过，由于人类的寿命极短，而神们都冷漠无情，身为半神的潘总是被强烈的孤独感所追逐……

尤其是在“诸神远航”之后。信仰他的人变得更少，那种孤独感更是如同附骨之蛆一样纠缠着他，让他在诸多个夜里痛不欲生。

心在黑暗中一再、一再扭曲变形。

“我是个半神……”潘喃喃念着，那些神奇的力量虽然变得微弱，但如回光返照般回到了他的体内。

“没错，你是个半神……”窗外的鹿，如同黑帘一般遮蔽了半扇窗。

“身为半神，你的感受怎么可以受凡人的任意妄为所摆布？”

这个声音……她说的话是如此地合理，让潘那过于长久地沉浸在凡尘俗世的，乃至忘记了那些黑暗的心，再度染上了专属于“神”的傲慢和疯狂。

对啊，我是个半神，我有人所不具备的力量——

为何我的感受要听任凡人的摆布？

为何我要再次承受这样的离别？

为何我要重新返回孤独！？

心中的乌云涌起，将名为“人性”的光芒遮蔽……

一种汹涌的、猛烈的、剧毒的心思在心中涌现。

街上仿佛从未出现过什么黑鹿的影子，只有晚归人被街灯拉长的身影。

站在窗前，那双眼睛再次显露出绵延了千年的扭曲和骄狂……

……

在彼得·巴里即将离开新约，前往荣光市开始自己进修生涯的前夜，潘单独将他约到了那发生过无数记忆的天台上。

在潘的认知中，那个夜晚，天台上只有他和彼得两个人。

由于自己人生的全新篇章即将展开，彼得显得神采奕奕地。

正在家里收拾行李的他，不知道群体中这个最小的弟弟找自己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吗？潘？”彼得笑着说道。

还是那个略微慵懒的，露出整齐牙齿的，让人会卸下心防的笑容。

潘转过身来，彼得察觉到眼前这个小个子伙伴，气场有些转变……

他疑惑地皱起眉头：为什么他像是……变老了？

潘的黑眼圈极深，深到有些吓人。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但那笑容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

“彼得，没什么特别的事……

“只是想到你明天就要离开了，想再见一见你。”

彼得哈哈一笑，显然对于眼前的朋友没有任何猜忌和防备：“别担心，潘！

“我会给你们写信的。再说了，学院也是有寒暑假的——放假回来，我还是可以找你们……”

“是，你还会回来的……”潘突然低声自语，“我听过你们人类太多次说出这样自以为是的话，然后再也没回来……”

彼得皱起了眉：“潘，你在说什么？”

脸上重新换上了笑容，潘摇摇头：“没什么，我自言自语呢……

“哦，对了，彼得，你还记得你带我加入你们谈话那一次吗？”

“当然记得，”彼得耸耸肩，“我设计了一个蠢爆了的游戏，哈哈……”

“不，”潘淡淡说道，“那个游戏一点儿都不蠢，

“不仅不蠢，我甚至还想再跟你玩一次。

“彼得，你明天就要走了，再跟我玩一次踩影子的游戏好吗？”

彼得意识到，这名团体中最为内向的成员，此刻似乎被离愁别虚所萦绕着。

怎么可能拒绝这样的要求呢？

他只好答应了这个有些奇怪的要求：“来吧，为什么不呢？”

潘以一种诡异的速度，一脚踩向了彼得影子——那种气势，像是饿狼扑向猎物……

“哇哦……”彼得被潘的动作吓到了，“你又是不宣而战……”

没有给彼得多余的喘息机会，潘一脚一脚狠狠地踩向了彼得的影子，每一脚都踩得天台地面微微晃动。

“哇哦哇哦……”察觉有些不对的彼得想要终止游戏，“潘，你怎么……”

彼得说话间，潘终于踩住了他的影子。

“潘，你到底怎么了……”彼得感到有些不适，想要移动位置，却发现身体像是被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有些惊恐地看着潘。这才意识到，自己之所以动不了，正是因为潘踩住了他的影子。

如同一条毒蛇缠住了猎物，潘几步走到了彼得面前。

他的脸上带着十二岁小孩绝对不会有的恶毒表情，眼神中是完全超越了他这个年龄的疯狂，他像是把玩自己的猎物一样凝视着彼得，低哑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

“说实话，彼得，你那么有才华和魅力……

“我很喜欢你。

“不过，比起‘喜欢’，我更多的是‘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