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园往事
作者:施梅燃 | 分类:其他 | 字数:30.3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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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那些年的农忙假
陈十三叔公的朱顶兰开了,火红的,淡粉的,洁白的,一朵朵,像极了开在春天里的喇叭。虽然没有百合的香,但在农村人眼里是又好养活,又有喜庆感。这种植物即使被丢在日头里暴晒几个月,一旦有雨露的滋润,洋葱头状的球茎便能回春,生命力堪比沙漠仙人掌和本地的芦荟。
八十多岁的十三叔公,自诩生于庚子年,常常说要不是八国联军炮轰国门,他的祖上兴许能考个举人、进士什么的,不至于躲在村里教私塾、捡草药当先生。而他及其他的后代,兴许能享受上官几代的荣誉和福荫。
他说的一点没假,在村东边,只有他识得古文,拥有满满一箱的繁体竖排线装书,还写得一手漂亮的颜楷,社里宫庙的对联,谁家结婚的喜联,陈氏家族每年门门窗窗的春联,都出自他的妙手。而且他写对联,一铺开白头红纸,蘸饱了墨汁的狼毫,从来都是不假思索,行云流水。
他单独住在院侧的单间双层木板房里,房子砌着高高的各色不规则卵石墙基,烟灰色的木门木窗木栏杆早已斑驳,在火红的夕阳下,仿佛要一触即燃的样子。房前屋后种满了花花草草,一年四季都在你花开罢我花开,除了吸蜂引蝶,还特招孩子们的好奇心。
但是他似乎又不太喜欢别人去打听他的花草。于是,便经常拄着自己雕刻的龙头杖子,站在院门外“笃笃笃”地敲打竖立在水沟边的栓牛石,一边敲一边骂骂咧咧:“无人管教,去告诉你厝老父娘底……”想把觊觎他神秘花园里宝贝的顽童们赶跑。
他越是这样古怪吝啬,村里的孩子们越觉得神秘和刺激。时常三三两两密谋一番,趴在花墙外,故意嗷嗷叫几声,引十三叔公出来。再扯动吊盅花伸展出来的柔枝,或是摘掉伸出墙头三叶梅紫红的花瓣,嘻嘻哈哈,一哄而散,丢下吹胡子瞪眼的十三叔公在院子里呼神。
五月田家人倍忙。放农忙假了,这是全村男女老少包括学堂里的老师们,翘首盼望的黄金小长假。孩子们既可以协助家长干点农活家务,减轻父母农忙时节的辛劳。也可以结伴在村里村外游戏玩耍,上树掏鸟窝,下河捉鱼虾,捉迷藏,跳绳子,打架,斗嘴,各种各样的游戏和玩法,在农村广阔的天地间,尽情挥洒无穷的精力和创造力。那个年代,小学生们的春末农忙假,过得妙趣横生,可以狂欢到忘记了假前老师布置的作业。
阿梅大清早就叫醒了阿美和大头,喂饱阿狗交给姐弟俩,里里外外吩咐了一番后,戴上斗笠,迎着曙光,挑着畚箕、小板凳,和阿丰一起到门前溪石桥的西边去拔秧布田了。
如镜子般的洋田很热闹,白云在水中悠悠地漂流,紫燕矫捷地掠过蓝天,荔枝林远处连绵的黛青色山尖静静地矗立着,倒映在洋田的水中,像镶嵌在一块块划分齐整的镜框上,还不时传来杜鹃鸟“布谷……布谷……”深沉的催促声。墨色的洋蟆猴聚在水沟里、池塘中,欢快地摇动着小尾巴,“高高高”地齐唱着成长的歌。
在姐姐阿美的催促下,大头趴在板凳上胡乱潦草写了几行作业,便匆匆合上书本,往补了几个补丁的军包里一塞,顺手掏出一支弹弓,撒脚飞出篱笆院。
他吹着嘹亮的口哨,集合了平日里臭味相投的四五个小伙伴,准备游荡到溪坝上去。又觉得这么美好的时光不做点特别的事情没意思。
“要不然,一起玩打仗,怎么样?”
“好!”
“像电影里那样!”
他们头碰头密谋完了,呼啦呼啦,拐弯抹角潜伏到了目的地——把陈十三叔公的神秘花园包围了。和村里所有人家一样,十三叔公的院门从来不落锁,只是虚掩着。
“敢不敢进去?”菜包趴在矮墙头夜来香的叶子丛里,侧过脸问身旁的大头。
大头乌溜溜的小眼睛紧盯着安静的小院,轻轻地呼吸着随南风飘过来的花草香,举起弹弓瞄准了挂在龙眼树下鸟笼里正在磨嘴的黑八哥。
刚拉满皮筋的弓,神出鬼没的十三叔公突然“咿呜”一声,拉开灰黑色的门中小门,从里面慢悠悠踱了出来。
“嗯嗯!哼——”一阵沉重的清嗓后,紧接着是长长的叹息:“啊……”
他拄着从不离身的杖子,走到院墙角小腰粗的龙眼树下,对着笼子里边上窜下跳的黑八哥说:“担水——担水——担水——”,黑八哥也跟着欢快地学嘴:“担水——担水——担水——”学到他满意后,便打开鸟笼放飞了。
这只十三叔公驯养的凤头黑八哥,是他的孙子旭峰从荔林里最大的古荔枝树上偷偷掏来的,从小雏鸟开始,关在鸟笼里养活了,剪了舌根,再慢慢教习学舌。等这小畜生懂得人情世故了,便放飞出来教着给家人当通讯员。比如今天,就一路顺风飞到洋田里去喊他的孙女碧莲回家挑水:“担水,担水,担水,担水……”
碧莲叉着溅满泥点的嫩白双腿,正弯腰站在水田里和她母亲各自分工,左一行右一行地布田呢,麦色的脸上流淌着几道汗水。脑壳里尽是黑八哥“担水担水”的聒噪声,她恼了,一把脱下草帽,气愤地挥赶着:“飞回去,飞回去……”
兴奋的黑八哥根本不懂得察言观色,只顾围着少主人头前身后飞来飞去,不停地“担水担水担水”。
隔壁田里布秧的阿梅听见了,直起身,左手握着一把秧,右手掰了七八株苗出来,笑着对不远处的大姑娘碧莲说:“肯定是你家阿公浇花无水喽……”
“他从来都不管别人家死活!”碧莲的母亲阿桃姐挑着满满两畚箕用旧年稻草捆扎好的秧苗,放在田埂上,一捆接一捆抛入未插的空田中,根部稳稳当当地扎住,没有一捆倒栽葱,间距也瞄得极度准确。
“唉,老人变小孩,别计较啦!”
“跟他计较,我们娘仨人早气死几百回了。”阿桃姐说罢卷起裤腿,踩入水田中插秧,细腻的田土在小腿边噗噗噗冒了几串水泡。
这边,大头一伙人围着十三叔公的神秘花园,见啥目的也没达到,于是在陆续撤离的时候,随手摧残了墙头怒放的几朵红艳艳的朱顶兰,那是十三叔公特意趁她们绽放美丽之时摆放上去的。
而大头还感觉不过瘾,在地上捡了颗大石子装在弹弓的皮兜里,也不瞄准个地方,随意那么一拉,“嗖——”一声射入院子里,啪啦落地。
“哎呦,哪落个死伢瓜……哎呦!……”
如同打了胜战,闯了祸的小鬼们如鸟兽散,稀里哗啦逃之夭夭了。
很快,十三叔公被窝在家里看书的孙子旭峰扶着,用块褪色掉绒的干毛巾捂着额头,一边哎呦哎呦呻吟着,一边不断咒骂着,前往大队诊所去包扎伤口。
不到晌午,田间的,路上的,厝里的,老老小小都知道陈十三叔公被人设毒的事情。还没十二点过,赶回家吃昼的大人们便陆续从参与此次偷袭的孩子嘴里得知了过程。
有的对孩子说不许说出去,装作不知道,一起守口如瓶。
有的刚吩咐完孩子不要说出去,转头就端着饭碗站在院子里,越过矮墙,跟邻居的婶娘大叔聊起来了。
“这个大头,早晚得杀人放火。赶紧叫你家阿伟,千万别跟他玩啦!”
很快到了下午,阿丰从隐隐约约的不安中,最后得知并确认了真相。
他从田间跳起来,沾满泥巴的双手双脚也顾不得洗了,爬上石华坝四下里找儿子。大头正赤脚在坝上用芋头叶捞蝌蚪玩呢。
阿丰默不吭声,站在身后一把揪起儿子的脖领,拎起来,拖到岸边的荔枝树下。拿起草绳捆了他的双手,直接吊在手腕粗的树杈上,解下皮带,一顿狂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