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长安，树叶开始悄悄泛黄，飘落。从御书房的窗口望出去，天空是亮白中带了一些灰色，好像谁家的顽童往透明的薄纱上抹了肮脏的污垢。

海宁眯着浑浊的老眼，俯首对沐泽汇报道：“皇上，小北那里传来消息，一切已经准备就绪。”

沐泽点点头，“算起来，他也差不多该准备好了。”接着话锋一转：“海宁，将这两个月来，朕与裴志清联络的消息散布出去。”

海宁愣了愣，“皇上，若让卢琛知道裴志清与皇上有联络，卢琛岂会饶他？”

沐泽道：“就是要让卢琛知道，这样才能绝了裴志清的后路，让他尽早下定决心举事。”他唇边噙着一抹冷笑：“裴志清此人，性格首鼠两端，摇摆不定。当初崔道远斩了他弟弟，他一怒之下叛变，倒向卢琛，还算有几分血性。朕夺崔道远军职后，频频向他示好，表示已将崔道远治罪，替他弟弟伸冤，又许以高官厚禄，赐免死铁卷，他禁不住诱惑生了南归的心。若是他能下定决心反叛卢琛，将邺城送与朕，朕自然不会追究他当初叛变之事。可是你看他这两个月以来，每与朕通信，言语暧昧不明，却总不见有所行动，此举分明是在骑墙观望，准备看谁形势强就倒向谁一边。”

沐泽眸色暗沉，眼底似凝了坚冰：“他若是立刻下定决心背叛卢琛也就罢了，如若不然，朕会让他知道，当墙头草会是什么下场！”

幽州

按照十日之约，安慕容将定制好的第一批首饰送进宫给邱敏过目。

邱敏本想找机会问问安慕容关于小北的事情，不想今日卢琛正好在宫中，硬是要陪邱敏一起看首饰，邱敏没有拒绝的理由，无可奈何下只好由他。

安慕容随着内侍进入偏殿，看到卢琛也在场，他微微一怔，旋即跪下行礼。他在幽州城经营多年，自然认得卢琛，事实上，幽州城中的居民大多数都认得卢琛，卢琛和他的铁狼军就像巨兽一样踞伏在幽州城，让所有面对他们的人都瑟瑟发抖。

就在前些日子，卢琛突然发难杀了田承嗣，又在幽州城内大开杀戒，凡田承嗣的亲信以及拥护者，一个不留。那夜血与火的气息，直到今时今日，似乎还盘亘在幽州城上空，久久不散。

安慕容垂着脑袋，若无其事地将定制好的首饰取出来。有卢琛在场，邱敏自然不敢私下里做小动作。她将安慕容带来的首饰一一过目，从中挑了不少“瑕疵”，接着又一副倨傲的语气，要求安慕容拿回去重做，十日后再带进宫给她查验。

安慕容唯唯诺诺应下，正想要退出去，卢琛忽道：“既然这家的首饰做工如此之差，我让高尚再给你换一家。”

邱敏和安慕容闻言，同时愣住。

安慕容反应飞快，立刻对卢琛跪下来：“陛下，草民……”

“我允许你说话了吗？”卢琛打断安慕容，冷声道。

安慕容顿时噤若寒蝉，暗想回去后一定要找小北加钱，他冒着生命危险接这趟活，小北要是不给加钱他就把事情闹大。

“如何？”卢琛转而问邱敏意见。

那一刻，邱敏忽然有一种隐秘被窥破，如履薄冰的感觉。很快，她又控制住了情绪的变化，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说：“还是不要了吧，再换一家，未必有他这的好，而且，我已经把要求都跟他详细说了，相信他再次改好的首饰，可以合我心意。”

“是吗？”卢琛的神色不变，然而又隐含了某种警告：“我还以为等他下次改好，你又要不满意，要求重做。”

邱敏闻言心下稍安，看来卢琛还没有怀疑安慕容，只是不满她故意要求安慕容返工，拖延婚期。她勉强笑了笑：“一辈子就一次的事情，我多提点要求也不行？”

卢琛垂眸，专注地看着她：“如果是合理的要求，当然可以提。”

邱敏仰起粉脸，眼神像小动物一般无辜：“那你是在说我无理取闹咯？”她的眼眸像被晨露眷顾过一样水润，柔软的双唇一开一合，话语却像连珠炮弹似的蹦出：“我以前跟你提过什么要求吗？还不都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什么都依你，现在我第一次提要求，你就认定我是无理取闹，那是不是以后我都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万事都听你的安排，乖乖当个傀儡娃娃就行？”

卢琛条件反射地否认：“我不是这个意思……”

邱敏：“我觉得你就是这个意思！你跟本就不考虑我的感受！”

卢琛只能本能的重复：“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你都不让我提要求！”

“不是……”

安慕容目瞪口呆地看着卢琛在邱敏的逼问下节节败退，只会一昧否认。这种感觉，就好像在万年冰川上看见春暖花开的奇观一样。

卢琛说着说着，忽然间觉得跟女人争执是一件极其愚蠢的事情。

因为女人会在你跟她讲道理的时候，她跟你大谈情绪，而且中间会使用各种胡搅蛮缠的技能，绕得你晕头转向，最终目的就是把你的智商拉到跟她同一水平，然后她再用自己丰富的经验打败你。他转身无力地挥了挥手，让安慕容迅速滚蛋，看着就烦。

安慕容一脸惊悚地退了出去：刚才那个卢琛是假的吧……

邱敏心想卢琛没再提换首饰商人，今天这事情就算过关了吧？必须为自己的机智点个赞！

正巧高尚来找卢琛，卢琛第一次觉得高尚那张留着三缕鼠须的狐狸脸其实也蛮温柔可亲的。

他拉着高尚逃也似得离开偏殿。

两人一到密室，高尚立刻道：“陛下，裴志清有异！他一直和沐泽暗中有联络！”

“什么？”卢琛一惊。

裴志清原是崔道远手下兵马使，和崔家还是姻亲，然而因为其弟裴志明误伤崔道远侄子崔浩辰，致崔浩辰死亡，而被崔道远砍头。裴志清一怒之下带兵反叛，还帮助卢琛一起算计了崔道远一把，所以卢琛以为裴志清已经铁了心跟祈朝决裂。

“你确定？”卢琛没想到裴志清居然会反过来背叛他，“裴志清这么做，他找死吗？”

“我也觉得奇怪，可据可靠消息传来，裴志清和沐泽暗中相通已经两个多月。如果裴志清要反，他应该早反了，可他一方面没有拒绝沐泽，反而与沐泽暧昧了两个多月，一方面又迟迟不肯举事，可见此贼是在观望。可如今他们暗通的消息忽然传出来，这一定是沐泽故意放出消息给我们，目地就是逼裴志清下定决心反叛。”

高尚一脸焦急：“陛下，眼下裴志清正在邺城里，如果他举兵反叛，和祈军里应外合打开城门，邺城必然会落在祈军手里！我们是否立刻飞鸽传书通知邺城守军诛杀裴志清？”

“不行！”卢琛断然拒绝：“裴志清手下有三万人，倘若邺城守军不能一次将他成功诛杀，反而会促使他下定反叛的决心。”

卢琛沉吟片刻，道：“高尚，你先替我写信稳住裴志清，告诉他，那些谣言都是沐泽的反间计，我一句都没信。”

高尚一愣：“只是这样？难道你要放过裴志清？”

卢琛冷笑：“怎么可能！如果他在沐泽第一次策反他的时候，他就主动向我坦白，我肯定会继续对他保持信任。可是他居然暗中跟沐泽联络了两个多月，可见此人翻覆变诈，持两端之心！这样的墙头草，我怎么可能留他！”

那双茶色眼眸中的利芒近乎至冷酷：“你先用言语稳住他，只要他心有踌躇，就不敢立刻反叛。我带兵火速赶往邺城，亲自去宰了这个首鼠两端的狗奴才！”

长安

落日悬浮在龙首原上空，漫天绯红。

海宁在重重殿宇的阴影下找到了沐泽，他走到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方才停下脚步，“皇上。”

“嗯。”沐泽淡声应道。

海宁心中微微一叹：这孩子性格本就偏孤僻，现在无事时更是喜欢把自己封闭起来，整日里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只知道他眼中的阴郁日盛，有时让人不寒而栗。

海宁道：“皇上，对于我们的要求，回纥那边已经同意。”

沐泽意料之内的点点头，崔文倩出嫁，他给了两万匹彩绸，这么厚的一笔嫁妆，只是让回纥人出兵做点小动作，不答应才怪了。

“裴志清怎么样了？”

海宁道：“还是没有动作，看样子他还没下定决心反。”

沐泽扬了扬眉，吐出两个字：“找死！”

今天投降这个，明天又投降那个，这裴志清还真以为自己是个香饽饽不成？

他若是肯反，尚还有生机，若是不反，就只有死路一条！

卢琛必然不会放过他！

从幽州赶往邺城，卷甲急行，最快也要七天。一来一回，起码半个月时间。这么久时间，足够小北将邱敏带走。他花了两个多月时间布局，现在也该有所行动了。

沐泽道：“等将卢琛调离幽州，小北就可以动手。”

海宁迟疑片刻：“万一卢琛不离开幽州，我们又当如何？”

沐泽笃定道：“他一定会离开幽州，前往邺城。”

要从南入争河北，邺城是其门户，一旦邺城失守，幽州一带虽险，也只是边隅之地。

对于卢琛来说，邺城之重，他根本就丢不起。

“如果裴志清举兵反叛，和我军里应外合夺下邺城，卢琛自然要带兵去抢回来。如果裴志清摇摆不定，一时半会还下不了决心举事，那卢琛更要在裴志清叛变前赶到邺城，诛杀裴志清，保住邺城。”

正所谓攻其所必救。

卢琛没得选，只能暂时离开幽州，保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