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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第二百四十四章 剑外忽传收蓟北

书名: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字数:4156 更新时间:2024-11-17 00:27:45

“方霖。”

仆固怀恩亦站起身来,大掌搭在她肩膀上,死死扣住她。

“为何?”方霖知晓郭子仪对他有嘱托,只好缓和神色道,“我只是想去河北试试运气,不会拼死冲动。”

“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陆远做做打算。”仆固怀恩叹道。

“子迁?”方霖疑惑不解,被他这么一说,突兀觉得心头一空,仿若丢掉了什么。

“对。”仆固怀恩对她语重心长道,“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身份大不相同,你或许可以全身而退,然而河北藩镇被剿灭后,他呢?”

“他…”

“你是郭子仪的得力战将,你是应元娘娘的爱徒,你是大唐第一女宰相,巾帼不让须眉,你不顾生死,跋涉千里,刺杀安禄山,你被天下百姓赞颂爱戴,百姓视你如神女下凡,比红拂女还要传神,为你焚香祈祷,顶礼膜拜,朝廷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杀你,也没有必要杀你。”

“可是他呢?他是降将,他降了两次,从唐至燕,再从燕至唐,你以为皇帝会撇下他降将的身份,直视他那一颗死而后已的耿耿忠心吗?”

有如一道晴天霹雳落在方霖肩头,越过柔韧的经脉,刺进她的头颅,让她呆滞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是李光弼的部下不错,可是李光弼都被贬斥到淮南去了,郭子仪永世不受重用,若不是翻出先帝赐给他的千封书信,他就要被陛下送去建陵扫墓了。连他二人都如此,何况是解甲归田的降将陆远?”

“在这世上,连活着都需要一个安稳有力的理由。”

方霖带着一身冷汗,与失魂落魄的神色走出了仆固怀恩的营帐,冷风一吹,将方霖后背吹得干爽了一些,艰难地仰起头颅,向东边的天际眺望过去,不知道陆远到了洛阳么,那里的大战激烈与否,他有没有受伤。

不知道子迁想了这些么,说好的,等他回来的时候,让郭子仪和李光弼这两个事主给他接风洗尘,好好赔礼道歉一番,而今这两个人都不知道去往天南海北的什么地方了,朔方军里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有,新入营的小将恐怕都不认得大唐的两位玉璧是什么模样,昔日的节度使也终将随着岁月消散而去,或许只有凌烟阁上才能看得到他们的相貌。

更何谈,希冀他二人为陆远遮风挡雨,平反昭雪呢。

我不想那一杯毒酒送到子迁的府上,怀着苦涩笑意,灌进他的嘴里啊。

半个月后,朔方节度使与陆远汇合,强攻洛阳城,史朝义弃城而逃,一路上,只有痛打落水狗的同僚,不见发兵援助的燕将,史朝义仰天痛哭,心怀无尽凄凉,铺天盖地的朔方军,各路人马,甚至河北义军夹道追杀,无力交战,只能寻找夹缝苟且偷生。

这一番逃亡,便从宝应元年年底,逃到了宝应二年,从洛阳,逃到郑州,郑州却先被朔方军攻下了,再逃到汴州,汴州守将却在城墙上举起唐旗,声称已经弃暗投明,看在昔日主仆情分上,也不为难史朝义,让他自寻前路,史朝义无可奈何,途径濮州,滑州,卫州,又被朔方军击败,马不停蹄,托着疲惫之师,逃到莫州,才消停下来。

莫州的后背,便是幽州,只可惜范阳节度使李怀仙早已投降朝廷,史朝义指望不上。

正月,李豫改宝应二年为广德元年,应是打算平河北乱,广施鸿德了。

而莫州的守将,已是暗中修书投靠了朝廷的魏州节度使田承嗣。史朝义尚且不知田承嗣已经暗中投降,受他哄骗出城继续北逃,田承嗣转身却是将史朝义的一家老小交给了朔方军。

一路上燕军已经走光了,得知铺天盖地的唐军从四面八方涌现而来,而安禄山的旧将早已大多投降唐廷,史朝义的嫡系将士们也只能作鸟兽散,弃了主子,逃到各镇节度使麾下躲避杀身之祸。走投无路的史朝义,只能带着百来出生入死的百来弟兄,逃到范阳城下。

史朝义不求李怀仙发兵助他东山再起,只求赠他百匹良马,几石口粮,放他一条北上的生路。大唐的境地已不容他存活于世了,或许唯有仰仗关外的契丹人才能苟活晚年。

李怀仙没有出城见他,部将兵马使李抱忠将城门闭得严实,站在城头居高临下,冷笑不语。

史朝义饥困交加,看见昔日忠诚的部将而今卖主求荣,范阳可是先帝与自己起家之地啊,史朝义愤愤不平,忍不住指着李抱忠破口大骂。

只是李抱忠不为所动,一面是穷途末路的旧主,一面是许以重赏的朝廷,孰轻孰重,他还是掂量得起的。只是望着史朝义冷笑连连:“大燕气数已尽,大唐复兴在即,莫州的田承嗣已经投降了,我们没有将你骗进城内,活捉送到朝廷,已经是念及旧情了,尔等自寻去路罢。”

得以田承嗣转头便投降,史朝义面色一僵,一肚子的苦水在脏腑之内翻江倒海,无处东去。举头望天,明明是万里无云的晴朗,看在眼里却是令人头晕目眩。

第二百四十四章 剑外忽传收蓟北

这便是众叛亲离的感觉么,我善待部下,体恤士卒,和几位先帝截然不同,他们念我宽厚,可到头来,为何会换来这么一个凄惨下场。

史朝义闭上双眸,泪水如注,望着李抱忠低三下四叹息道:

“我和兄弟们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能否看在昔日君臣情分上,赐我们一口饭吃。”

李抱忠垂下眉头,看了史朝义许久,没有出言挖苦他,十分爽快,命人用篮子将饭菜吊到范阳城下。这顿饭菜在史朝义心中或许是行刑前的微末,可在百来士卒面前,却是散伙前的薪火。饭闭百来将士悉数与他告别,史朝义虽然心痛,却只能强忍泪水,仍由他们逃命去。

而后天际的马蹄声扑腾而来,震动范阳土地,史朝义忙不迭胯上最后一匹烈马,向着范阳城后面的深山而去,那从平原之上,拔地而起的燕山巍峨耸峙,如同堵在自己心口的万里长城,史朝义心知,追兵将至,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翻越燕山,回到故土了,只能伸手抚慰马儿,向着范阳城外的树林奔去。

幽深的树林有宽阔的密林遮蔽,燕辽之地气温寒冷,靠近大海,海风被燕山与太行山的屏障阻拦,化作水雾囤积在高空之中,故而常年湿润多雨,故而这里的树木多是高耸入云,叶子宽阔的栎树与桦树,荫蔽在半空中一遮盖,如同无数片层叠起伏的绿色华盖一般,显得静谧而又平和。

其实史朝义挺喜欢这样的宁静,相比于在河南动辄血光的连年征战,他更想回范阳的深山野林看一看,儿时跟随精通六国语言的父亲,与契丹人,奚人,同罗人在燕山一代徘徊斡旋的场景。

而今终于回来了,挺好的。

徒步上山,背溪水而逆行,折旭阳而徙倚,在清泉流响的山涧地里,史朝义寻到一处荒废日久的寺庙,占地仅有数十丈方圆,甚至不及洛阳城内一处大食人的清真寺来的宽阔,可是远离尘嚣,不近人烟,在这里见不得灼烧之战火,叵测之人心,是一处难得的好去处。

史朝义望着那经久失修的斑驳石柱,红漆掉落了,朱砂碎了一地,没有人清扫,破旧的牌匾上写着四个掉漆的大字:“医巫闾祠”,史朝义不认得这座医巫闾山,不过总觉得,上路的地方会是这么一处清净地方,没有兵戈烛火,只有大雁盘旋,挺好的,自己的下场比三位先帝来得要好。

史朝义脱掉蚕丝黄袍,搁在寺庙前的石狮子下面,卸下金玉腰带走了进去。

陆远比朔方军,比李怀仙先行一步寻到这里,推开寺院的大门,见到那悬挂在屋梁下面,随着寒山清风飘荡的孤独身影,驻足许久。

“若是你比安史二人生的早,或许河北的百姓不会这么命苦,若是你比他们生的早,或许叛乱不是先从范阳挑起来。”

将他的躯体从悬梁的腰带上抱下来,放置在木车上,用白布覆面,用绳索捆绑上,扎得牢固,拖出寺庙外面,迈过高低起伏的寒山道,下到山脚,那里人头抟动,甲胄声敲得铿锵作响,沃野处是几十个跟随他的河东弟兄,正在喝着烈酒,有说有笑,似是早就等候在原地许久,见着陆远下山,身后木车里白布拱起,众人都明白了什么,相视一笑,几个力气大的,仰头长啸数声,发泄心中为时良久的郁闷与快活,将手中酒杯向着青天高高抛起,坠落地上,陶瓷破碎声接连响起,清酒撒了一地。

范阳的天空,阴翳散去,拨云见日,就像滚滚逝去的黄河之水一般,从天上奔涌而来,洗刷回首之不堪,奔流到海不复回。医巫闾祠内隐约响起了一记浩荡钟声,钟声清脆,响彻千万里远,将青天之复明传遍大唐土地,告慰埋入土地的英灵,与幸存于世的生灵。

钟声散去,树林莎莎响动,朔方军的衣袍从山脚下破开绵绵荆棘现身出来,为首是李怀光与浑瑊二人,望着陆远酣畅一笑,还有眉梢之间有雾水流转,笑靥之下有梅花绽开的方霖,再也掩饰不住断肠思念,不顾山上众多为胜利庆贺的将士,一头扑进陆远的怀里。

“对不起,霖儿,对不起…”陆远将木车向着前方一推,李怀光顺势接住,倒是没有去在意这车上之人意味着什么,只是看着紧拥的二人痛哭流涕,八尺汉子也不禁喜极而泣,圆脸笑成了一朵硕大的荷花,皱纹之间都是喜悦的痕迹。

便是浑瑊亦掩饰不住一往深情,双目通红,咬着嘴唇默然不语,心道姐姐为他吃了很多苦,姐夫为了她亦是舍生忘死,他们能有今日,太过不易,上苍眷顾,上苍眷顾…

“不要再离开我了,以后有什么刀山火海,我们一起扛,不管是辽东的大雪,河西的风沙,不管有什么险阻,我们都要一起去…”

“是,是,再也不分开了…”

“说好的一起去河北平叛,一起辞官回江南,你怎么就一声不吭,自己走了呢,你知道,你走了有多久么,三年零十个月,你知道我在朔方军,日夜有多么担心你么…”

“对不起,霖儿,对不起…”

“我好担心你,我知道你是诈降,你好傻啊,我担心你在燕营吃不饱穿不暖,担心你遭贼人所害,担心哪一日就听到你深埋黄土的消息…”

“不会的,霖儿,不会的…”

“你就这样,抛下我一个人,一个人去到万里之外,我在军中没日没夜的苦等,连日月都停转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平安回来…”

方霖的泪水浸湿了那人的衣裳,流也流不完,而积压了三年十个月的话语,更是说也说不完,陆远的心情便如身前哽咽的人儿一般,随她的喜哀波澜上下起伏,任身躯之柔软,清香之弥漫,千言万语都无法平复。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霖儿相信我…”

朔方军,河东军带着叛贼史朝义的尸首凯旋回朝,途径河北诸郡,常山的百姓举着颜杲卿的牌匾为他们送行,途径河南,无数隐居山林的名士破土而出,回到洛阳,落泪赋诗,把酒言欢,过关山漫漫,绿水迢迢,终回长安,百姓喜极而泣,人人从家中拿出折好的花灯,上面写着随军出征,不复归还的儿郎名字,一只只流入渭水,微弱的花灯烛火连成一片,仿若过江游龙,照亮了随波东去的万里江河。

广德元年正月,李豫于太极宫上宣布大赦天下,战乱平息,天下太平,河清海晏的日子来了,各地官署归位,遭到破坏的宫殿等人修葺,四处堵塞的槽渠命人梳理,各地府官应召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而赋税减,徭役克,荒田待垦,百废待兴,都要官民相济,万众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