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陆远最放心不下的便是她，怕她真性情，屡屡冲动，置生死于不顾。

看着她在自己身边，愈发乖巧的模样，陆远真的狠不下心和她说啊，更狠不下心抛弃一切去投敌。

可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自己本心便是想要早日平叛，河清海晏之后，与她一同归乡，若是将安史二人离间了，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九路节度使官威大啊，不听郭令公号令，这仗怕是要打输了。”

“怎么会呢？邺城残兵败将，城中无粮，我们哪怕便是靠朔方军一支队伍，也足矣破城杀敌了。”实则这话说出来，方霖自己也心怀腹疑。

陆远认真看了她许久，却又在她将眉目转过来时立刻看向何处，不想被她发现，自己眼中的浓烈不舍。

“许久不曾见到那琴霁啊，而今我们倾巢出动，都打到他家里了，却不见这厮人影，是不是躲在暗处使坏？”

陆远没来由的一说提醒了方霖，战事忙碌，一时将他忘了。

“是啊，打到邺城来了，不知不觉已经快要颠覆他的基业了。”

见她皱眉思索，陆远按着她脑袋认真叮嘱道：“事出无常必有妖，切记小心这个老贼，他比辅公衍更加沉得住气，莫要被他阴了。”

第二日清晨，陆远来到郭子仪帐中，见他早早便起来了，在帐中读书，年逾花甲，却还这么刻苦，陆远不禁有些敬佩，埋怨的心思便也冲淡了许多。

“令公，末将想好了，世间高仙芝，颜杲卿，张巡将军皆为百姓舍生忘死，而今是要有人替百姓赴汤蹈火的时候，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郭子仪怔住了，出乎陆远所料，他那年迈的老脸上并未出现太多欣慰与欢愉，而是布满凝重与不舍，亦有丝丝若有若无的愧疚。

起身大踏步走过来，双手紧紧握住陆远的肩膀，抿着厚重嘴唇，双目通红。

“百姓…百姓永远不会忘记的，孩子，不要怕朝堂之上有什么异议，老夫在的一天，老夫都会替你顶着，你比老夫更优秀。”

乾元二年二月，邺城十里外的飘雪大地上。

雪地里响起一阵阴冷急促的声音。

“一群下里巴人，蜱肉之躯，大字不识几个，《礼》，《乐》不曾看过几本，胸无点墨，心无大志，却把持高位，鱼目混珠，大燕皇帝？九路节度使？我呸。”

一道魏晋袍服身影，负手挪步，走在茫茫雪地上，遥望在风雪中若影若现的邺城，目光桀骜不驯，冷冽似电。

“老夫想和方霖冰释前嫌，却说我道不同不相为谋，老夫辛辛苦苦取得安禄山的信任，却被你千里走单骑一剑杀了，折返回洛阳，拥戴安庆绪即位，这毛头小子却对我猜忌，夺我兵符，伯埙，师弟，个个不中用，死的莫名其妙，不明不白，连至宝古埙都弄丢了。”

琴霁虽冰冷似铁，然而此刻心头却又一块火焰在滚滚燃烧，只把周身大地蒸腾出了一大块云雾。

以手指着远处城池，琴霁胡须颤抖，久久说不出话来，眼神微眯，已将恨铁不成钢几个大字写在了脸上。

“而今被人包围，史思明见死不救，安庆绪，你可有三分后悔？怕是没有，羯族胡狗，民风未化，不懂道义，不懂仁信，比之你父亲差得很远。”

琴霁自言自语，感慨了良久，却是无可奈何，而今邺城被包围，基业恐怕都被郭子仪举大水淹没了，自己和一众弟子，有如丧家之犬，不敢回来，无可奈何，只能投靠史思明。

曾经史思明被李光弼打得落荒而逃，仰仗辅公衍救他一命，而今峰回路转，大琴殿却是依附于他做走狗了。琴霁自然恨，琴霁大恨。

“一些土鸡瓦狗，乌合之众，欲与天斗，老夫今日便引天神下凡，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做风雪飘摇，万里无影。”

迈步向邺城走去，风雪天是他的战场，憋了一肚子火气的琴霁，注定要发泄一回，让这世间知晓何为真正的盖世神曲。

邺城下面，地动山摇。

九路节度使又一次围城，城中已经缺粮半月，渐渐有人饿死了，安庆绪此刻临近崩溃，已不知是继续硬扛下去，等待史思明大发善心，还是干脆投降唐军，一了百了。

只是郭子仪话说得好听，可他与父亲犯下了滔天罪孽，朝廷岂会真正放过他，这也是安庆绪而今下不了决定的原因。

城中水渐渐退掉了，安庆绪收到探子，得知有援军要来，不禁大喜，可得知援军是那琴霁后，却又十分失望。

他手中无兵，只身前来有何用，便是带上一众门派高手又怎样，还能于万军之中取郭子仪首级么？不过此刻情形危急，顾不了那么多，死马当作活马医罢。

安庆绪将这军令即刻命人送给史思明，许诺将大燕的一切都给他，只要发兵救援，而后筹集大军，半日过去，林林总总还有数万人，勉强可以一战。

本着此战若胜，官升三级，瓜分大燕财宝的制书一下，各个牙将牙兵勉强愿意与之一战，大开城门，并分三路，向着南面扎营歇息的数十万大军厮杀而去。

第两百二十七章 天茫茫飘雪

此时郭子仪与李光弼的大军正在邺城以北，与史思明的游击队厮磨，尚且不知南边发生的事，一波又一波的喊杀声跨过十里长路，滚滚传来，隐约还能听得见，而邺城上空的飘雪愈发密集了，史思明双目幽深，精光一闪，急令十三万大军尽出魏州城，不惜一切代价，拖住郭，李二人军队。

史思明自然也想葬送大唐的生力军，而今机会来了。

两个多月的僵持不下，早已令唐军战意消退，军纪懒散，各节度使互不服气，矛盾重重，加之兵力太重，粮草如火烧，大唐的百姓，民夫早已不堪重负，而今万事俱备，东风已来，是时候反击了。

史思明的大军与朔方，河东精锐厮杀在一起，不求歼敌，只求拖延。而邺城的守军反常杀来，各路节度使非但不惊，反而喜极而泣，心想叛军终于坚守不住了，我等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到来了，而且郭子仪与李光弼却还不在主战场，真是天赐我也。

虽然唐军懒散，燕军猝不及防之下，冲入营地，杀个措手不及，丢下一堆尸体。可是架不住唐军人多，短暂惊讶之后，用不着节帅指挥，个个翻身上马，料想十一之兵力，堆也能将燕军堆死。

唐军凶猛起来，虽不及朔方军那般彪悍，可为了军功，却也个个杀得利索，甚至有为了抢功劳的，十数人围着一个燕军将士猛砍，争抢着去枭首级。唐军人多势众，未过多久，燕军便已是节节败退，死伤万余，向着邺城败逃。

几十万大军向着逃兵追赶而去，在相州平原这十分开阔空旷的大地上，竟显得有些拥挤，骑马的撞在一起，步卒被自己人踩死，十分混乱，各路节度使也顾不了这么多，争先恐后向着前路追杀，为了第一个破城的功劳红了眼睛。

终于在唐军聚拢到一片稀疏的桦木林时，距离邺城仅有五里，眼见就能追上燕军那些饿得瘦弱喘气的马匹尾巴了，林子里却突兀下起鹅毛大雪，成片成片，内里夹杂着拳头大的冰雹，如投石车一般，砸在唐军脸上，许多壮硕的汉子头颅竟被那冰雹砸得生疼，不过众人无惧，区区天气，无法阻扰杀敌之心，硬顶着成片大雪与斗大冰雹前行，然而天地间的作法却是一波三折，往复不停，突兀间又有一阵剧烈大风刮来，那风之烈，有如龙首原里的苍龙升天，在木林里盘旋起舞，狂风将数只大军的军旗吹断，马匹都被掀翻在地，个个下马，用长矛横刀插在地上，靠在一起，抵御大风。

邺城的残兵败将自然也怕风雪，当然是落荒而逃了，无心回身杀敌。却不知这一回北逃，却是让得这些普通将士躲过一劫。

数个节度使看着时而黑暗，时而明亮的苍天，暗骂一声晦气，天公真是不作美。那风声吹得他们都有一些心寒，知晓今日受风雪所阻拦，建功又无望了，只能班师回去。便在几十万大军掉军回转之时，那苍龙咆哮一般的风声却是突然变了样，呼号之声下坠，愈发婉转起来，杂乱无章的刺耳声音变得渐渐有序，风雪声在天地演变下，化作一首婉转悠扬的曲子。

无数人目露惊奇，撑着长矛伫立在风雪之中，被这曲子吸引，挪不动脚步。多数睁大了眼睛，不顾风雪刮目之疼，举头望天，那天上除了白茫茫一片，时而明亮，时而昏暗，什么也没有，少数则是愈发茫然，直视前方，双目失去了神采。

“怎么回事，有些诡异？”

“好像有人在奏乐一般，你可曾听过这首曲子？”

“没听过，若是老夫那精通琴棋的小妾在此，多半能听出是什么。”

七路节度使多半位居幕后，大多是南阳，荆楚，江南，徐州一带的军阀，如那之前对睢阳见死不救的徐州太守许叔冀，便是今日总领濮阳一带的滑濮节度使，七节度与燕军交战本就不算频繁，知道大琴殿的更是不多，精通先秦名曲的文士更是少之又少，自然不知，《阳春白雪》一响，他们已经中计了。

在几位节度使，枭将勇将脑袋迷糊之前，已经看见一些唐军将士，伫立在风雪之中一动不动，眼神逐渐变得呆滞，许多人手掌一松，哐当一声，长矛已是掉落在雪地里了。

“不对，有诈。”

“这声音会夺人心智，快撤。”

“三军听令，撤退撤退，撤出这片桦木林。”

桦木不是阻挡他们撤退的屏障，屏障却在心中筑起，没多少内力底子的将士根本无力抵挡幻境在心中生长，个个在不知不觉中沉沦进了无边无际的茫茫大雪之中，在他们内心之中，白雪将天穹覆盖遮蔽，地面上的雪与它连成一根长线，看不到尽头，天地之间，除了白色，也仅有穿透雪盖散射下来的一抹光亮，可是他们再也看不见太阳了。

军令为时已晚，四面八方的《阳春白雪》古琴曲奏至高潮，成片成片的将士如雪片一般，在天地间倒下，再也醒不来，而哭丧着脸，推动战友尸体的人，用不了多久，也倒在雪地里，久而久之，天地间只有风雪声与琴声，连将士的哭喊咆哮都细不可闻了。

“走啊，快撤。”

“要死在这里了。”

“该死的，这是什么巫术，我的大军，我的心血啊。”

残存于此的，莫不是内力尚可之辈，便是本就痴傻，对声音一窍不通的。连节度使都死了一个，牙将只能抱着他迅速冰冷的尸体向内聚拢。而后这些内力浑厚，体态雄伟的牙将，士兵们略作商议，便打算突围出去。

琴霁倾巢出动，派遣大琴殿几十个《九章经》四品之上的弟子，埋伏在桦木林里，围城一圈，趁唐军来临后，一同奏响《阳春白雪》，这群弟子被琴霁以门派之唇亡齿寒一通洗脑，个个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忍着七窍流血，也要将声音发挥到极致，终于是合奏出了一曲大琴殿建派以来，无比恢宏的交响之乐。

虽然，代价很大，一些弟子来不及奏琴，便被混乱的唐军发现砍死了，一些弟子弹完曲子之后，经脉断裂，与唐军一样，冻死在雪地里，门派弟子损失大半，可这又如何呢，古往今来，能打出这么一场惊天动地的战役的，能有几人。

四十多万大军，逃离出去的，不过数千，琴霁尚有三分冷静，任由这些凶悍逃兵策马离去了，反正他们这辈子也是无脸见人了。而白桦林空旷下来之后，琴霁一步一步，慢慢走至中央，踩着松软雪花之下，无数唐军的尸体，胸口之起伏，内心之喜悦，前所未有，泪水滑落地上，笑意愈发浓郁，举起双手，越过头顶，仰天大吼一声：

“苍天啊，祖师啊，你们看到没有，弟子为门派争光了，我琴霁应当在这世间，留下自己的名字。”

无数将士死光之后，不过数十息便被剧烈的风雪掩盖，而留在大地上的，竟是十万匹烈马，有的烈马受到惊吓，仓皇逃窜，有的仍旧念住，留在此地，用马首去拱动地上的雪块，却是翻不到主人的尸体了，琴霁的吼声惊动马匹，引起无数嘶鸣声，为他引吭高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