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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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八章 旌甲入梦里
李隆基喝得醉醺醺的,打着饱嗝,唇角微扬,目中流露出的是令人沉沦的一往深情,李枺绫转过头来,却见李隆基解下身上大衣,披在她身上,为她阻挡初春风寒。这上好料子的丝绸袍子,虽触手单薄,却比手中捂了一日的清茶还要滚烫。
“殿下…”
“本王尝尝。”
不等她说,李隆基弯下腰去,将她手中的紫砂小碗拾了起来,而后又将自己手中的琉璃金樽塞到李枺绫手中,紫砂杯子小巧玲珑,只手可握,上面刻着一首山水诗,刻得是圆润通透,应是虞世南的字体,李隆基不禁一笑,这般精致典雅,倒是将我的俗气金樽比下去了。于是凑到唇边喝了一口,入舌温热,却又蕴含丝丝清凉。
“嗯,好香,容本王琢磨片刻,这茶香气清高,味醇甘爽,茶叶条真匀齐,白毫如羽,若本王没猜错的话,是不是那产自洞庭湖北巴陵县的君山毛尖?”
“殿下见多识广,足不出户许多年,也有这等学问,奴婢佩服。”
“哈哈哈,你以为本王只会权谋之术么?非也非也,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于是李隆基变戏法一般,竟从宽敞袖口里掏出一支洞箫,箫长九寸,乃和田白玉雕刻而成。李隆基坐在她身边,微闭双眸,唇抵音口,在望风亭上吹奏起一曲《汉宫秋月》来。
箫音绵绵不绝,传遍四里,仿若将整个临淄王府囊括其中,吵闹许久的大地仿若安静下来,歌舞升平为之化作寂静。李隆基喝得半醉,又吹得忘神,沉迷在曲音中,却是不知,李枺绫离他仅有半尺,凝望他的脸颊,也逐渐忘了神。
曲罢,李隆基按下玉箫,仅仅犹豫片刻后,还是将埋藏心头半年之久的事情说了出来。
“枺绫,你族中共有二十五人或在朝堂或在乡野,做着低贱卑微的职位,我会悉数撤去他们的奴籍,好生提拔他们,你家中有些善读诗书,心思灵巧的后辈,也可向本王举荐,本王会向吏部推选他们的。”
“殿下…”
李枺绫吃惊不已,立刻起身跪下,“如今新帝登基,朝中局势不稳,四处暗流涌动,相王殿下和您身处漩涡之中,前有狼后有虎,左右掣肘,不可让人抓住把柄啊。若为了奴婢一介私事,为人诟病,奴婢真真是成了忘恩负义之人。”
倒是李隆基将她扶起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双眼直视李枺绫心底,洒脱一笑:“你想多了,你的氏族因武曌发疯,株连坐罪,而今武曌驾崩,该是平反的时候了,那上官婉儿都能邀功,成为陛下的昭容,执掌制诰,再度受宠,你为何不可以。况且,枺绫你跟随了我这么多年,我连个名分都无法给你,本王于心有愧。”
李隆基转身离去之时,宽敞的衣袖迎风招摇,卷起片片落叶,落叶模糊了李枺绫的视线,仿若泪水如雨帘一般在眼眶中流转,在那青云凌志的男子离去三步之时,李枺绫擦拭眼泪,也对他吐诉出了许久不敢喊出齿间的话语。
“三郎,谢谢你…”
酒饱饭足之后,洛阳良俊们席地而睡,临淄王府内静谧悄然,无人得知王府一角望风亭内李隆基二人的缘定三生。只有一只潜藏在暗处的薛怀义看到此幕,薛怀义看着那倾心钟情于李隆基,泪目深情的李枺绫久久不语,眼前的望风亭仿若化作一片风雪,那桃李之年的女子为他照料伤势的情形在脑海中数年挥之不去。
一句“三郎”,如同刀割一般,扎在薛怀义心头,其疼痛比之胯下一刀也不遑多让了。
复杂多端的眼神在面具外不断流转,薛怀义的拳头捏紧又松开,往复如此,经久不息,望向亭子内的目光蕴含了人世间万般愁绪。从此以后,自己的心愿除了杀武攸宁,还多了一桩了。
这或许是二十年来头一次情感压过理智,为清河姜氏平反是小,给李枺绫安排个名分却殊为不易,缘由便是前边还挡着一道山岳,李枺绫的主子太平公主。
李隆基再一次登门造访,亲自扣响公主府上的铜环,一直以来,皆是李枺绫为他传递讯息,这个亲生姑姑的门庭,仿若从未来过一样。
“你又为何事而来?”太平公主有些诧异,她与相王李旦互为帝国肘腋,平日里敬之如宾却又相互提防,将对方视作将来大敌,貌合神离,可对一众后辈晚生却还没放在心上,几年过去,临淄王长大成人了,太平公主却也只记得他从自己府上拐跑得心应手的婢女这么一回事。
“隆基此番是代父王为姑姑送贺礼而来,祝贺姑姑加封镇国公主。”
说罢临淄王掀开手中红色帕子,露出一盏托盘,上面放着一块精致玉镯,玲珑剔透,光彩照人,太平公主淡漠一笑,命下人收下。
“代本宫向相王问好,哥哥他身体安康。”
“谢过姑姑。”
二人互相表演,竟是僵持在大殿内,见李隆基迟迟不走,太平公主有些不耐,开口问道:“还有何事?”
“姑姑可还记得,七年前与侄儿立的约定?”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旌甲入梦里
“什么约定?”莫说七年前与一个懵懂少年立的约定,便是昨日小事,身为尊贵之身也不会记挂心上。
“姑姑可曾说了,待到侄儿弱冠之年,便将府上的丫鬟柳儿赏赐给侄儿,如今,侄儿已经弱冠了。”
金碧辉煌的公主府殿上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太平公主十分疑惑的看了毕恭毕敬的李隆基数眼,突兀想笑,却又暗自忍住。
“你这小子,整天不读四书五经,便在惦记一些儿女私情?”
“姑姑教训的是,有道是四书五经如箪食,人不可一日不进食,可儿女情长如衣裳,侄儿一介粗人,亦不可一日不穿衣裳,侄儿与柳儿小娘子日久生情,还望姑姑成全。”
太平公主在李隆基面前来回踱步,一时竟有些分不清楚,李隆基是真的情意暗许,还是相王李旦暗中指使他,在自己府上安插奸细。
“她不过一介庶女,身份低微,与你王子之身般配不上,值得你这样对她么?”
谁知李隆基憨厚一笑,对着太平公主爽朗道:“姑姑此言差矣,有道是且吾不以一眚掩大德,不能因他们宗族在武后年间一些过错就将他们悉数贬斥为奴仆,我观柳儿娘子此人,性善宽厚,为人不矜,是配得上我们李氏的,侄儿不在乎她是不是庶女身份。”
见李隆基这般执着,太平公主若有所思,正在心中权衡利弊,一来朝廷新定,自己与相王关系友善,还要借他去打击嚣张跋扈的五王势力,许他儿子一些好处也无可厚非。二来那柳儿跑的野了,恐怕一颗心早已被这小子勾走,便是强扭她回来,也是适得其反。不若将她拱手送人,而今我的府内也不缺这一小小奴婢。
“你将她带走之后,可莫要忘了老身我啊,她本是我府上奴婢,年轻人还要多多与我这公主府往来。”
“那是自然,姑姑对柳儿的知遇之恩,她是不会忘记的。”
李隆基大喜,以为太平公主这般轻易便答应他了,正要转身离去,为李枺绫筹办婚事,却被太平公主一声叫住:
“等等。”
李隆基不解:
“姑姑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太平公主不答他,却是对下人耳语,仿若是要将什么人喊来,未过多久,下人竟是领着一个未及豆蔻的十来岁女子出来,那女娃生得晶莹剔透,粉雕玉琢,惹人生怜。
“你不是总喜欢婢女么?本宫对你这不分尊卑的性子颇为赞赏,来罢,本宫今日再赐你一个,这是武攸止的小女儿,自小知书达理,天真烂漫,只可惜武氏衰败,他爹死后本宫将她收作了婢女,你竟有此癖好,便将她一并收容了吧。武小小,快去认过哥哥,从今以后你便是他的人了。”
“这…?”
李隆基还未来得及推辞辩驳,那年仅十岁的武小小咬着指尖,星斗大的眸子上下打量了李隆基片刻,又转头望了太平公主一眼,见她允诺,便一个箭步向临淄王冲来,直扑进李隆基怀里,尚至他腰身高的武小小竟十分粘人,搂着李隆基粗壮的大腿硬是不放,甩也甩不掉,场面顿时尴尬万分。
“哥哥,隆基哥哥,带小小走罢,小小无人疼惜。”
李隆基只觉焦头烂额,想将武小小掰开,可小女娃箍得他很紧,偷偷瞥一眼太平公主,却见她似笑非笑看着自己,无奈叹息一声,知晓今天自己演得是不错,可还是被她摆了一道。
“姑姑,武小小她还小…”
“你拐跑我家婢女的时候,自己也才十三岁呢,而今小小看上你了,她可不是一般的婢女,自己看着办吧。”
说罢太平公主不再多言,向后走去,步入内院,将场中尴尬留给李隆基独自去打理。
若要得一虎,必要引一狼,姑姑何许人也,岂会让自己那般好受,李隆基无可奈何,只能将这半人高的粘人小女娃抱回王府去,静谧和谐的临淄王府自此多了一股蹊跷劲,李隆基本想去安抚李枺绫,将她族人悉数从奴籍里拉了出来,有的委以王府官职,只不过李枺绫通情达理,对于武小小并未显露出多少嫉妒神色,让得李隆基松了一口气。
武小小性子活泼,与恬淡无为的李枺绫大为不同,临淄王府内倒是多了不少欢声笑语。久而久之,李隆基对她的防备也便松懈下来,反倒是心生些许喜爱,毕竟一介十岁少女,怎么琢磨也不像是太平公主安插过来的奸细,一年之后,李隆基纳李枺绫为妾,八年修得共枕眠,四年之后,武小小及笄,在太平公主多次传来口谕,李隆基便也将她纳为妾。
自武曌退位,李显登基,恍恍惚惚已经过去了五个年头,期间以宰相张柬之为首的“五王”势力曾发动兵变,逼武后退位,新帝登基后却得不到他的信任,又有韦后与武三思为之诋毁,仅仅过去一年,李显便将五王悉数贬谪流放,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五王既没,太平公主与相王李旦便成了韦后与武氏眼中钉,二人难能与之抗衡,只好自降身份以图苟全。
期间太平公主与李旦李隆基暗中密谋,使了许多法子,都未曾将韦后与武氏扳倒,反倒令得二人愈发受宠。诸如太平公主暗中派人扮成平民,在南市揭发韦皇后与武三思的奸情,皇帝非但不曾怀疑韦后,还将那人抓起来毒打一顿,不是与武三思素来不和的一位宰相趁机诋毁武氏,据理力争,自己的手下便要被打死了。
“这前脚刚把亲娘送走,后脚又来了个韦后,我大唐的妃子,真是非比寻常啊,恨不得骑在男人头上。”
“姑姑有匡扶社稷之志,侄儿与父王深感惭愧,身为大唐男儿,竟不能为天下人立命,而今韦后与她的女儿安乐公主张扬跋扈,觊觎皇位许久,韦后数次在陛下枕边密语,竟要陛下册封安乐公主为皇太女,又要将天下江山交到女人手里,若是哪一日陛下老迈昏聩,被她迷惑了,下诏令废太子,我大唐江山又要坠于风雨飘摇之中了。”
李隆基抚须感慨,在公主府内来回踱步,摇头叹息,正兴致勃勃间,却见太平公主不说话了,双眼直勾勾地望着前方雕龙画凤的大铜鼎,目色有三分冷冽,不禁呼吸一滞,方觉自己说错话了,此处还坐着一位觊觎天下江山的女人呢,这可是两位皇帝的嫡女,比之安乐公主更要尊贵,于是慌忙打马虎眼。
“呵呵,侄儿没有说姑姑,侄儿说得是那不知好歹,魅惑陛下的韦后与她女儿,姑姑这般心系天下苍生,关怀江山社稷的女中豪杰,岂是韦后那等鼠目寸光之辈所能比拟…”
“我大唐的女人,的确没有一个肯消停的,只不过本宫与她们不同,她们乱政蒙蔽,本宫明察秋毫。”太平公主盯了李隆基一眼,冷笑说道,临淄王连连点头,献上谄媚,好说歹说将这尊活祖宗的怒气给平息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