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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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枺影绕飞绫
“王爷殿下要带奴婢去何处啊?”
她这般问着,李隆基便转头望过去,只见这含羞杜鹃一般的宫女十分扭捏,似乎被洛阳城的炫目光火所侵扰,含蓄不已,竟从袖子里拿出一张半臂长的大方帕,裹在脸上,打了一个兰花结,遮蔽容颜,活脱脱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介村妇。
小王爷不禁气恼好笑,又道:“究竟我是皇子还是你是郡主,你这般掩耳盗铃,真是笑煞我也。”
“呀,王爷赎罪,奴婢智疏才浅,不及殿下万分之一,一时半会只能想到这个法子,毕竟奴婢低贱,贸然追随殿下左右,恐让殿下遭人口风…”说罢竟然又从袖子口里拿出一张巾子,要去套住李隆基的头。
“莫要自说低贱了。”
宫女生得高挑,如一株春兰一般,比十三岁尚未长个子的李隆基高出半个头,李隆基看她尚要仰着身子,不觉颇为古怪。此刻见那玉手拈着细腻丝绸罩住他面额,仿若看不见天了,李隆基有些不悦,将帕子抢下抓在手中,却是问她道:
“你年方几何?”
“奴婢今年十六,大殿下三岁。”
李隆基点点头,她这般年纪,正是初入宫廷,初谙事故的年龄,不过见她知书达理,心思玲珑,自己的姑姑太平公主应是非常看重她的。于是李隆基将那帕子往自己袖口里一藏,想探探此女虚实底细,是否值得自己花费代价暗中接近。
“这自欺欺人的法子,有何用,而今本王不过是关在笼子里的一只麻雀,没有半分光芒,有谁会派人跟踪本王。无需欲盖弥彰,倒是与本王说说,你叫什么名字,入宫前是哪里人。”
“殿下吉人天相,非比寻常,总有一天是要平步青云去的。”
宫女听他说完,似乎是想到自己身世,低着头揉捏十指,语气变得黯淡蓦然:
“奴婢没有名字,奴婢入宫之后,便来了公主府上,公主殿下赐我‘柳儿’之名,我感激她老人家仁厚,赏赐奴婢一口饭吃。奴婢入宫前,是河北道清河郡人…”
“柳儿…你是清河人?你姓崔?”李隆基有些诧异,稚嫩的脸庞上稍显流光溢彩之色,黑黝黝的瞳孔直视身畔宫女的侧脸,那蒙在细腻面纱下的白皙脸庞隐约可见,丹唇外朗是区区白纱遮掩不住的。
“奴婢不姓崔,不敢高攀清河崔氏大名,奴婢…奴婢老家姓姜,以前有些许名望,只不过都付于黄土,不足挂齿了。”宫女赶忙解释道。
果真如此,我便知晓这女子非比寻常,乃是士族子弟,并非草寇寒门。河北的姜姓氏族,多出自战国七雄齐国后裔,在河北,山东一带颇为豪横,曾与清河崔氏通婚联姻,错综复杂,历经几百年风雨漂泊而不倒,清河崔氏,可是占据大唐七姓十家之二,连武曌都扳不倒的大门阀。
于是李隆基试探问道:
“你的家人呢?”
小宫女一愣,自打她家族被黜,堕入宫廷做婢女以来,早就忘却了昔日门望,不敢去想翻身复兴之事,身边亦从未有人向她提起过往事,哪怕她几个哥哥,入宫之后也再未见过面,渐渐的将自己出身都要遗忘了,可今日偶然遇见的临淄王,却仿佛如一株菩提树一般,向她伸出了千枝万叶…心思活络的她一刹那便想到了“攀附”二字,便小声嗫喏道:“有一些,有几个哥哥,留在内侍省做官,老家亦有一些,遭贬之后做着小职浊吏。”
不知她这一房,遭了何故,从书香门第坠至贱籍,落得这般凄惨,或许是得罪了什么人,或许是在武曌削门阀的洪流中败退下来,李隆基心中有数,瞬间便将此女与上官婉儿视作同类,这士族的起起落落,往往就在其族中一介后人身上。
只是他不动声色,还要看看,小宫女对他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
“柳儿这名字,本王听着十分不舒服,仿佛是从什么地方捡来的一样…本王喊出口,颇觉不喜,你曾经应是有名有姓的一介女子,你就当真不记得自己尚在闺中之时的名字了吗?”李隆基转头说道。
“可是奴婢没有名字,奴婢自打入宫起,便是公主殿下身边的人了,公主殿下唤我柳儿,奴婢才敢唤自己柳儿…”
宫女后退一两步,对李隆基低眉颔首,生出主仆之分,像黄鹂一般小声喏喏道:
“那奴婢低贱,奴婢便离着殿下远一些,不敢污了殿下身上绫罗绸缎,脚下朱袜赤舄。”
“她对你不过随意使唤罢了,走,本王带你去一处地方。”
出乎宫女意料,初次见面,素昧平生的临淄王竟然不顾自己刻意维系的主仆之分,在洛阳的千万灯火下生生牵住自己手臂,拽起自己便向坊市里跑去。
临淄王与她差不多大的手掌稍显冰凉,手背光洁柔腻,还是一副孩童模样,只是仓促之际出手,握在自己手腕上,令她猝不及防,尚未来得及将心中忐忑与尊卑有别说出口,那人便像是脚底生风了一般,在人潮汹涌的杂市之间来回穿梭,带着她向不知名的地方跑去。
第一百七十四章 枺影绕飞绫 qbxsw.com
他不过十三岁,便是终年浸染宫廷之中,也是对那事一知半解,如何知晓身后豆蔻女子,眼里只有二人紧紧相扣的双手,只有少年李隆基留给她的紫袍背影与缥缈长发,洛阳的火树银花,身畔的灯火阑珊,早已被她忘却到了九霄云外,视而不见。
“你要带奴婢去哪里啊,殿下。”
“你便不要再问了,你问了本王两遍了,本王偏偏不答。”
岂有此理,不由分说,便将公主府上的婢女偷偷拐跑,真真是强人所难,可小宫女偏偏又被李隆基的手掌攥得死死的,那手掌虽稚嫩却又棱角分明,仿佛攥住了她玉白的脖子,让她说不出话来。
“你说你无名无姓,你说你没有名字,姑姑喊你什么你便叫做什么?不行。”
“为何不行?奴婢不敢忤逆公主殿下意思啊。”小宫女疑惑说道。
“因为从今以后,你要跟在本王身后,本王身边的人,岂能无名无姓?于是本王便要赐你一个好听的名字。”李隆基踮起脚,故意将稚嫩的脸庞靠近宫女说道。
见他眉宇之间初现英气,宫女悄悄偏过头去,眼睛怔怔望着青石地板,正要启唇,却被李隆基猜中心思:
“不许说不行,不许说不敢,本王以后要托付你的事还多着呢。”
托付…
临淄王他想要做什么呢?宫女心头忐忑,这么一会儿过去,二人在洛阳城坊市内迂回穿行,踏过了中央天街,与南市的锣鼓喧天擦肩而过,来到东城一角,这里有一条半里巷道,用绯红的石材铺设地板,两侧是灯火通明的飞宇楼阁,高耸楼阁内不时传来婢女良俊们的嬉笑怒骂声,本是十分稀碎吵嚷的巷道,此刻月上柳梢,竟显得些许静谧安然。
蹊跷的是道路两旁,每隔十步,栽了一颗大树,大树足有两丈高,树梢堪堪触碰到坊市楼阁的梁上屋檐,却又未曾遮住樟木窗楹,末了有身穿绫罗绸缎的仕女从窗里将头探出,那火红树梢恰好遮掩女子半边面颊,却又在稀疏树叶间,朦朦胧胧见得到闪着流光的眸子,令过路之人对那里的景色流连忘返,这般恰到好处的布局,不知是洛阳人有心插柳,还是大树巧夺天工。
“殿下,这是何处移栽来的苗子,叫什么名字?奴婢从未见过。”
李隆基噙着笑意,却不答她,而是操着比她矮半个头的身子,在一颗树盖下不住蹦跶,那大树长得十分斑斓多彩,绯红色的树梢,渐渐淡影下去,化为翠绿树盖,如同有人持一盅西域上贡而来的葡萄美酒,浇灌在树顶上,层林尽染,将它染红。李隆基费了好大气力,才堪堪摘到一片树叶,只不过那叶脉清晰,翠绿而不透光,如同翡翠一般的枝叶却不是他想要的。
宫女知他心意,趁着夜色迷蒙,光火黯淡,解下腰间丝绦,一头在手腕上捆两圈,一头拧成团子,扬臂一扔,向着树顶打去,“裟裟”声响起,初秋的绯红树叶被她打下一片,飘飘坠落,宫女伸手一采,如晚霞玛瑙一般的柔软树叶夹在指尖,送到临淄王殿下身前。
“你会武功?”
“会一些,家父曾经习武…”
李隆基大喜,接过宫女递给他的绯红叶片,那树叶圆而外尖,触手柔韧,如一块玉如意一般,在街道烛火下泛起光彩,象征着神都的太平与祥和,李隆基张了张嘴,捏着树叶放到宫女脸颊前,眼神有些飘忽不定。
“此树产自天府之国,非益州莫属,叫做乌桕树,也叫枺树,最早你可以在贾思勰的《齐民要术》里边见着,一百多年前,杨广移了几十株,载到洛阳的十里长街内,后来历经战乱,虫火天灾,死了大半,还剩这些,约莫能凑个半里红街,所以你见着的这些乌桕树,已经穿越了百年光阴来见你了,它们真正是一群前朝遗老呢。”
“乌桕,枺树…”宫女从李隆基手里接过那片叶子,看着青黄脉络在红透的叶片中蜿蜒曲折,心头若有所思,这看起来普普通通的绯红枺树,自从杨广之后,王世充不曾赏识它,唐皇不曾赏识它,甚至女帝也不曾赏识它,十三岁的临淄王却赏识它。
不知十三岁的李隆基是赏识眼前半里红树,还是赏识面前的没落婢女,总之他是洛阳城里独一无二的,只见在宫女神色痴呆,怔怔出神之间,李隆基把那根缠绕在树梢的白色腰带轻轻取下,细细抚摸丝绸柔软,喃喃自语道:
“白绫缠梢,枺树绕飞绫,本王从此便唤你枺绫罢。”
“柳枺绫?姜枺绫?”宫女捏着树叶,见唇角无须,尚显稚嫩的皇子殿下一本正经,要赐她名字,不禁捏着绯红树叶,莞儿一笑。
“从前的你属于清河姜氏也好,属于姑姑也好,从今以后,你便是本王在这偌大神都内的亲信,本王不会亏待了你,本王赐你李姓,这个不落崔,王之下的姓氏。”
“好,奴婢跟着殿下姓李。”
小宫女被这尚且见面半日的临淄王赐了大唐皇姓,又赐了个婉转好听的名字,感恩戴德之余却也颇为冷静,亲信又如何,赐名又如何,而今相王不受宠,临淄王身陷阁中,便是自己受他宠爱,又能将族人从贱籍之中拉出来么?自己仍旧是太平公主的婢女罢了。李枺绫内心并无多少波澜起伏,只不过却是小看了人小鬼大的李隆基,后者并不打算轻易放过她。
“你像这枺树一样美。”李隆基抬眉望着李枺绫低垂的眼睑,那眼睑光彩如同乌桕树叶含着淡淡红影,竟然他心生三分扭捏,只是手头不曾落了慌乱,捏着雪白长绫,绕过她的腰肢,亲手为她系好绶带,打好兰花结。
“本王对你有一个要求,从此以后,不许再对本王说假话。”李隆基低着头,指尖触碰到李枺绫柔软无骨的腰肢,令二人都变得不自在,刹那间坊间秋风卷起,吹散无数枯枝落叶。
“奴婢会做一个好人。”李枺绫低头颔首,俯身看着站在身畔的李隆基,声若细蚊。
“好人不好人的,恐怕这世上之人多是身不由己,不得不为之。只要枺绫你…心里向着本王便好了。”
李隆基操着灵巧双手,为高他半个头的玲珑宫女系好了腰带,而后从她手里拿回来那片树叶,将寸许树枝捏的笔直,而后踮起脚尖,轻轻将那如意般的叶片插在李枺绫盘着的发鬟上面。
“本王所盼,不似你想得那般复杂,只愿天下人生有所养,老有所依罢了。”
临淄王吐诉之后,面色变得柔和下来,仿若松了口气。
宫中财宝众多,受宠的太平公主尤为甚,有道是鸡犬升天,受太平公主喜爱的李枺绫闺中赏赐也是颇多,可金银梳子璞玉钗子见识惯了,还从未有人折树叶为她亲手上妆的。
不知怎么的,至此以后,李枺绫当真便没有对他再说过一句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