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瑊大气，心道自己用兵如神，为诸敌惧，到头来却栽在一介女流身上，被她拿捏了把柄，此时无可奈何，那一声“小娃娃”喊得他无地自容，却也只能灰溜溜下楼，命人给她开门。

正是心头恼火，自忖好男不跟女斗时，突兀一记扫堂腿呼啸而来，将他坐的颇为舒坦的高椅踢得粉碎，浑瑊身体灵活，撑住长戟，翻转一周，躲过迎臀一击，见那一身贼笑嘻嘻的来人不禁大怒，将先前所受之气一并发泄出来。

“李怀光，你这臭小子，无端作甚？”

名曰李怀光之人圆脸慈目，笑似憨厚，实则内敛，看起来颇为随和易处，对浑瑊胡扯道：“自己就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还整天唤别人臭小子，叫你守城也不好好守，背着大帅呼呼大睡，还将贵客怠慢了。”

“你…”浑瑊正要与他急眼，李怀光却不理他，将手探出城墙，对远处方霖拜道：“小娘子所言极是，这浑瑊就是一介鼠辈，也是一个小娃娃，你点拨他性子稚嫩，口无遮拦，他还跟你急上了…”

“胡说八道，我乃是朔方军浑瑊浑天王，骁勇善战，杀敌无数，天下何人不惧吾，你才是鼠辈…”浑瑊怎能在生人面前落了威风，即刻为自己出言辩解。

看样子城头乱作一团，这圆脸憨厚的大汉李怀光与英俊凌厉的少年浑瑊例行练武，不仅嘴仗不断，振振有词，还抽刀架戟，比试上了，一时两道矫健身影在那沧桑豪迈的“朔方”二字上龙腾凤舞，铁戈声不绝，二人围着梁柱转圈厮杀，谁也奈何不了谁。

不仅这少年浑瑊是铁勒胡人，那圆脸浓眉的李怀光亦是辽东靺鞨人，其父亲早年追随郭子仪上阵杀敌，儿子自然是在朔方军中声名赫赫，为普通将士所仰慕，渐渐的城内竟有呼喊声出来，原是城中士卒见到二人在城头上比武，不断叫好。方霖见状不禁感叹，郭子仪真乃神人也，不仅自身武艺冠绝天下，其府邸门人亦是高手不断，这浑瑊与李怀光二人年轻有为，乃万人敌，性子桀骜，却能忠心追随此前仅是九原太守之职的郭子仪。

二人斗了许久，尽皆血气旺盛，旁人插不上话，将方霖惹急了，也想拍马赶来，御轻功上楼，将二人痛打一顿，终是听得一声熟悉，雄浑的喝声传来，却是仆固怀恩将二人轻易推开，一人呵斥一句，而后命人将城门打开，让方霖入城。

城内不时有随军将士投来稀罕目光，疑惑此为怀恩郑重相待之人是谁，亦有人直接去问浑瑊，浑瑊不以为然，将她身份说出，一时间许多将士围坐一团，议论纷纷，对这传说中的女相国颇为好奇。

“叛军此时应该已经平了河北诸郡了，河北广袤平坦，兵少粮穷，抵抗不了太久，敌军便会直取河南而来，朝廷已命高仙芝，封常清二人去守洛阳了，不知朔方军可备好了行军辎重，何时开拔，强攻河北，直插贼军府邸？”方霖随仆固怀恩入城，而后问到。

“早已备好，静待开拔，不过此间出了一番蹊跷，郭帅时任九原太守，在前节度使府下任职之时，有一共事之人，是为副使李光弼，李光弼尚来与郭帅不合，听闻郭帅升任节度使后，以为郭帅要杀他，心有惧怕，自己绑了，自求一死，要郭帅饶过他妻女，郭帅岂是不明大义之人，当即与他冰释前嫌，并欲奏表朝廷，加他为河东节度副使。”

随后仆固怀恩将方霖引入内，见到了从李光弼府上回来的郭子仪，又召来一众统领，告知军务之后，命李光弼与怀恩统帅诸军，第二日开拔，取山西而去，而后单独留下方霖，对她说道：

“军情紧急，贼军势猛，我怕洛阳难以防守，必须由我等东出井陉口，速战速决，而今朔方兵少，若是还要留后，与回纥相抗的话，恐怕难以歼灭河北敌军，不若向回纥借兵，共同出击，方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此时借兵，那回纥可汗怎会借？”方霖闻言诧异，郭子仪用兵实在玄妙，两年前还曾将人家生擒，狠狠羞辱一番，此刻回纥不落井下石已是天幸，要他借兵，岂非痴人说梦。

谁知郭子仪莞尔一笑，对她说道：“便是此计一石二鸟，才可杜绝回纥人落井下石，而且此番借兵，非你亲去不可。”

于是方霖便这般稀里糊涂，入朔方不过半日，被郭子仪带着北上，前去漠北草原借兵，非但如此，郭子仪还不带侍从，只此二人，策马前行，一如那时郭子仪携带陆远，奔赴万里大漠，丝毫无惧阴山以北的十万狼骑。

方霖本以为自己太白相力未至大成之前，是不敢再来大漠的，可是今日追随郭帅，与回纥人隔河相望时，却一阵恍惚，如同梦呓。那许久不见得回纥王子移地健身穿棕色狼麾，手持马鞭，正在仙娥河一带牧马统兵，遥遥看见二人奔袭而来，皱眉疑惑之后，却又出言讽刺道。

“怎么，我大漠百年一遇的神药已被你等夺去了，此番造访，女侠又要带什么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又借回纥兵

方霖口干舌燥，隔着数十丈与几个面色警惕的回纥汉子对峙，面对神色淡漠的移地健不知该说什么。而郭子仪却是爽朗一笑：

“老夫新任朔方节度使，特此前来，并非得寸进尺再要一物，而是上问大汗，欲借一物。”

“你是郭子仪？我认得你，我回纥部族与唐人边境屡有冲突，你的牙兵非常勇武，却纪律严明，不曾屠杀草原百姓，这么多年，终于是升任节度使了，可喜可贺啊。”移地健骑上战马，环视天边，见到这二人果真独自前来，不带一兵一卒，不禁十分疑惑，“不知郭节度欲借何物。”

“老夫此番前来，是为大唐天子借兵而来，欲借可汗精锐，共击朝中叛军。”郭子仪拱手道。

移地健注视郭子仪良久，见这老者须发灰灰，精神健硕，颇具气度，仪表不凡，不亏一方猛将，只是从他口中说出的要求，怎么这般意味深长。

“助你平叛，我有什么好处？”

方霖攥紧缰绳，果真这移地健之言，令人遐想不已，何为助你平叛，而不是助大唐平叛，何为我有什么好处，而不是回纥有什么好处。正惴惴不安之间，却听得郭子仪爽朗大笑：

“世子殿下若助我大唐平定叛乱，则大唐与回纥永结秦晋之好，回纥百姓永远是我天可汗太宗皇帝的子民。”

这本是模棱两可，不含任何利益纠葛的话语，本是让人无法接受，徒劳卖命的话语，却是让得移地健皱眉深思起来，左右大将与智囊尽皆涌上，与他耳语，而后过了许久，移地健如释重负，鹰隼般的眸子舒展开来，望着二人洒脱一笑：

“郭节度乃人中龙凤，万里挑一之才，万望将来，你我可以跨过这悠悠江水，举杯共庆，天下盛世太平。”汩汩而流的仙娥河水足有十丈宽，将二人阻隔甚远，江畔青草摇曳舞动，仿佛为二人架桥，传递信息，互通有无，移地健望仙娥河水指月道：“三日之后，我回纥十部会集结一万人马，尽皆精锐，供节度差遣，共击叛军。”

“老夫代陛下谢过世子殿下，谢过大汗。”郭子仪哈哈大笑，收到这番话语，不论是真是假，便再不停留，叫上方霖，拍马向南赶去。

“郭帅，晚辈实是不解，为何你独自一人，只言片语，便能问那移地健要得一万人马，那移地健两面三刀，实非易于之辈，莫非是郭帅你与他暗中勾结，互通有无，将来欲助他夺得汗位？”

“哈哈哈，你便不要瞎猜了。”郭子仪神秘一笑，右手抚须，左手拍拍方霖肩膀，对她说道：“此乃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以一腔赤诚之心，携大义而来，回纥可汗必然以诚心待我，借我兵马。”

方霖撇撇嘴，不以为然，何时诚心诚意变得这般有用了，若是一番诚意便能换得可汗借兵相助，那自己当年何必为了救驾太子殿下，赴汤蹈火，纵横大漠冒险劫持可汗。

却说安禄山领二十万大军南下亲征，拨十万与史思明留后，令他为范阳节度使，镇守河北各地，镇压义军，随后史思明命一众牙兵东翻太行山，赶走戍守山西各地的寥寥唐军，依次占领了振武军，静边军，云中，马邑各地，封锁唐军东出太行山的各处道路。

军帐中，灯火昏昏，郭子仪与诸位将领共谋破敌大计，中郎将浑瑊俯瞰沙盘，提议道：“贼军兵多将广，然多为有勇无谋之辈，史思明手握十万渔阳精锐，却坐镇河北不出，只派散兵散将打上太行山，不知山西之地面朝四方，于西可抗朔方军精锐，于东可护河北周全，于南可胁迫河南诸郡，直逼洛阳，此等重要地域，叛军却不将其重视，此刻我军若是从天而降，收复山西各地，打通井陉口，既能遏制贼军西进之路，又可威胁叛军河北老巢，实乃两全其美之计。”

浑瑊所言在理，帐内众人尽皆附和，便是一向与他打闹的李怀光也是点头允诺，郭子仪见状，以竹枝指向沙盘上的静边军城，开口道：“谁愿为先锋，拔静边军？”

浑瑊当仁不让，自告奋勇：“末将愿往。”李怀光不肯错过此番立首功的机会，跟在浑瑊身后拱手道：“静边军地形复杂，恐有埋伏，某愿领一支精兵，为浑将军佯攻。”李怀光大义凛然，却是让得浑瑊十分鄙夷，正不屑间，却是见着郭子仪目注二人，点头微笑，左右环视片刻，看见缩在角落的那人，大声说道：“你二人各自领军，既然静边军地势复杂，那么方霖，你也领一队人马，以为策应罢。”

于是郭子仪各拨了五百铁骑，于李怀光，浑瑊，方霖统领，共一千五，为急行军，突袭静边，又命仆固怀恩与浑释之各领步卒一万，前往策应。

这静边军城，专屯军队，不驻行人，是为前河东节度使王忠嗣于天宝四年所建。静边军深埋太行山屋脊之中，东方两百里处便是黄河转角，是为贼军守护大同的一处重镇要塞，静边军城健在一处方圆五里的平坦土炕上，三面环山，车马难行，易守难攻。史思明令薛忠义为大同兵马使，薛忠义坐镇大同，令其牙将周万顷镇守静边军城。

李怀光为佯攻军，率领五百骑兵，趁夜奔袭数十里，自浑河谷地，插入静边军腹地，黎明时分，方至静边军城前，擂鼓骂战，那守将周万顷是个胡子拉碴的奚人，趁着晨曦微光细探来者之后，发现仅五百众，二话不说，城头放箭，漫天箭雨落下，李怀光暗骂一声，拍马逃去。

第二日晌午，将士歇息良好，李怀光又来，令五百人指城大骂，嘈杂声不绝于耳，便是要贼军出城迎战，那周万顷见状冷笑，如何不知对方诱敌之计，于是闭门不出，任由唐军叫骂，箭也不放，李怀光部骂的累了，只好退走，然而在这三面环山的静边军城外，自南方崖头山里突兀杀出一支军队，有五百铁骑领头，五百步卒相随，前来截杀众人。李怀光知晓浑瑊于暗中掠阵，却也并不胆怯，提刀砍杀，果不其然，浑瑊见着状况，火速自前方杀来，两千人马顿时战作一团，烟尘滚滚。

城上大鼓咚咚而响，周万顷大开城门，亲自披甲，持槊上阵，引二三步卒立于土墙外，横槊立马，按住缰绳，许久并未前行，城内喊杀震天，似乎守军众多，令交战的一千唐骑心生胆怯，浑瑊与李怀光对视一眼，见兵马皆有惊扰，无心恋战，于是率众散去。

周万顷见到来势汹汹的敌军乱作一团，四散逃离，冷笑不已，却也不追，收拢城外伏兵，归于城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