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上烟雨
作者:梁唐晚歌 | 分类:武侠 | 字数:103.7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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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地狱变相
“公卿比之我朝英国公李绩,郧国公张亮若何?”李隆基问道。
一众官员自不敢以身相比凌烟阁功臣,皆叹服道:
“臣等自愧弗如。”
“英国公年仅二十五,献瓦岗,受高祖封上柱国,次年败宋金刚,建功立业,郧国公助太宗登基,此二人皆是年少有为,况且皆是崛起于阡陌,草芥而已,郧国公张亮更是务农出身,却战功赫赫,位列凌烟阁,诸位岂知,有志不在年高,英雄不论出生啊。”
一众公卿尽皆语噎,先前以女子之身拜相谏刺皇帝,皇帝装聋作哑,不论礼数,太傅大人以声望年岁请谏皇帝,皇帝竟是抬出英国公与郧国公反驳,如此诡辩,明里暗里便是偏要拜定这位女宰相了。
“朕便问你们,但凭一己之力,退回纥十万大军,尔等谁能做到,兵部尚书,你能吗?”
“臣…不能…”
“吏部尚书,黄门侍郎,尔等能吗?”
“臣等亦不能,只是…”
“既然不能,莫要再言。”
“陛下…”
“好了,朕意已决,尔等莫要再谏,退朝。”
李隆基龙袍一挥,威武果决,不再与文武百官多言,百官尽皆唉声叹息,“礼崩乐坏”之言充斥太极殿,却也有寥寥数几,眼尖儿,亦或是在朝中没有党派的年轻官员,即刻前来向方霖道贺,极尽吹捧之语,毕竟于他们的微末官职而言,方霖是陛下钦赐,名正言顺的大唐宰相。
李亨与陈玄礼对视一眼,二者与她并肩作战,无论是此人才能,背景,品性皆知一二,陛下对她之护佑,不似有假,故而一同向方霖道贺,亲密之色,几如公事多年。
方霖此刻虽仍旧神色懵懂,被一系列宫廷之变震得六神无主,强自御岁星相力清明灵台,心中终于是镇定了些许,而后一一道谢,不论官阶,虽不认得几人是谁。那内侍省总管与妃嫔和掖庭女官相交多年,已是轻车熟路,面上倒也不露鄙夷之色,只是对方霖提点道:
“既来之则安之,还请方大人佩好金鱼袋,穿好紫金服,六日后初一大望,文武百官要去兴庆宫上朝,方大人需精神抖擞,莫要折了我大唐官员威名。”
“谢过大人。”方霖对内侍省总管躬身道谢,总管却侧过身子不接,单手虚托,说道:“如今你是大人,莫要忘了尊卑礼数。”
金鱼袋以绢帛丝绸编制,长半尺,宽三指,布上以金丝线绣左右金鱼各三条,是大唐三品以上官员才可佩戴,下级官员不可逾越,金鱼袋用以盛装鲤鱼状金符,上书官员姓名、在何衙门任职、官居几品、俸禄几许,以表明该官员身份。
方霖之官级,紫金光禄大夫正三品,为文散官,散官只领俸禄,无职权,是为虚衔,左散骑常侍与左谏议大夫分别为从三品与正五品,皆为门下省职事官,散骑常侍一职,入则规谏过失,备皇帝顾问,出则骑马散从。谏议大夫,掌谏诤议论,皇帝得失,二者大同小异,名为诤谏皇帝,出谋划策,实则追随天子左右,溜须拍马,是古往今来,贵族子弟莫不趋之若鹜的清闲要职。
自然也有面刺陛下,出言讽谏之贤良,如郑国公侍中魏征,一生讽谏太宗皇帝两百余次,太宗称其为“明镜”,死后连御赐碑文都被太宗拆了,却又后悔,将之填上。
门下省,中书高官官为侍中,中书令,皆正三品,唐初,太宗皇帝以三高官官为相,而后皇帝为牵制诸臣,避免权臣专权,特设”同中书门下三品”一职,其官阶,职权与侍中,中书令等同,故而授此官者愈多,称宰相者愈多,是为大唐群相制,诸宰相于中书省政事堂定期议事。
便是皇帝敕封同中书门下三品一职,令得方霖拜相,虽方霖职事官皆是清闲常侍一职,不掌六部,军政实权,有宰相之名无宰相之实,然而皇帝整日将一妙龄女子带在身边,出入宫廷,礼同群臣,难保不发生什么,无论是后宫争端,亦或是新党再立,皆是诸官员无法接受的。
“回纥一役,女侠拜相”这一稀罕事,不出数日,便传至长安城大小街坊,一时间风头无两,将安禄山败契丹,天竺进贡的风头都抢了去,这事必是成了长安人将来数月的饭后谈资。
“陛下之意味,还不明显么,杨贵妃入宫十几年了,而今年老色衰,日渐失宠,满足不了陛下了,奈何陛下兴致仍旧不减,如此年轻貌美,却又身负武艺的女侠客,如何能不被陛下看上。”
“如此倒是省了内侍省那帮太监的事,十几年不用搜刮美女,这女相受宠,怕是要延续到将来皇帝身上了,武氏专权的日子,又要重现咯。”
“你小子小声说话,莫要害了我等。”
亦有大不认同者:
“放屁,老子便知你根本未曾见过贵妃娘子真容,娘子露华仙容,如何是一介乡民武夫能比的。依我看来,陛下是想借此机会,清除诸多党羽,而今骄横专权之人日益猖狂了,女侠这柄利剑,来得正是时候。”
第一百二十七章 地狱变相
“贵妃什么仙容,不过也是祸国殃民的主罢了,你们知之甚少,那女相大有来头,据传是一名门大派的弟子,生擒可汗之人,实则是她背后的师父,不然凭她这个年纪,于十万狼骑中生擒回纥可汗,这可能么?”
“尔等无知之言,胡乱遐想尔,实则忘了陛下性子,不过是换着花样玩罢了,陛下可以随意敕封一个只会跳舞的胡人胖子做三镇节度使,亦能授予杨国忠这等市井无赖右相之位,拜一个女相怎么了,有什么是他做不出来的。”
…
诸人虽争辩不同,众说纷纭,然而大都认为,皇帝此举,不过是随性玩弄罢了,尤其是知晓皇帝敕封她散骑常侍,更是百喙如一,只是不免感慨,当今天子又开创了荒唐先河,便是那法度紊乱,朝纲不纪的南北朝,诸如北齐陆令萱,位列“女侍中”,权倾朝野,却也未曾拜过相,而今天宝年间,终是有了名副其实的女宰相。
方霖领了金符,去到自己府邸,却说大唐官员能得御赐府邸之人不多,许多清贫官员,在长安领了多年俸禄,依旧囊中羞涩,只得方寸落脚之地,方霖之御赐府邸,虽算不得富丽堂皇,倒也宽敞自在,内侍领了皇帝之命,将她送到这儿,便离去了。
府邸建在长安城西北角,靠近西市,景致倒是不错。这女侠拜相一事虽在长安内传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可认得方霖样貌的人却不多,更鲜有人知晓她府邸,故而一时半会儿,还算清净,料想下月初一还要上朝,必是颇为劳顿,正欲在府上好生歇息,门环却是铿铿响起,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下官方忆,见过常侍大人。”
“方忆…”虽不知他是如何寻到自己的,不过方霖本着来者是客,还是将他请入了府中,这方忆看起来约莫年近三十,穿着白绸绿纹长袖衫,以乌纱冠束发,脚蹬藏青布靴,算不上奢侈,却有七分典致,使人如沐春风,一对淡叶眉,平凤眼,生得三分书生意气,颇具儒雅随和。
“郎君可是中书省右补阙方忆?”印象中,某人曾与自己提起过这个名字,当时可是哭得那人肝肠寸断。
“大人认得下官?”方忆惊讶,这几日大破回纥铁骑的女侠方霖大名传遍长安,又受圣上册封同中书门下三品时,他便早已知晓了,自己早先在家中族谱上见到过这个自小被世外高人抱走收养的名字,便来默默探望亲人,本以为自己认得她,她应是不认得自己的,却没想到方霖似是对自己有所耳闻。
“听你一…朋友谈起过,不知方大人找在下却有何事?”
“呵呵…无事,大人是现今天下英雄,名传长安,巾帼不让须眉,下官官职轻微,心生仰慕,特来拜谒,还望大人莫要鄙夷不屑。”方忆客客气气的模样,面若冠玉,颇为和善,倒是令人很难出口拒绝,方霖自然以礼相待:
“怎么会呢,在下初入长安,人生地不熟,郎君自扰清净,前来为我讲述长安城内的盘根错枝,在下感激还来不及。”
故而二人沏茶当酒,在府邸内闲适了半日,越是畅谈越是欢愉,不知怎得,这方补阙一身随和淡然的性子,不似那道貌岸然之人,举手投足间皆是礼节,不似装出来的,也不知他为何要弃苏暖暖而去,让得她人独守空闺,一守数年,不回一趟扬州,不寄一封书信。
或许如苏暖暖所言,自己与他是本家,竟生出了些许亲切感。
方忆细细与她谈说了长安诸多党阀,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里坊商贾,其来龙去脉,明争暗斗,一一道来,方霖听得饶有兴趣,津津有味,而后不禁感叹:
“长安城内水浑,不是一般百姓能够淌过去的。”
方忆想了一想,面色沉凝深思,竟对方霖说道:
“大人可随我去一处地方,那里不说波谲云诡,却也见证了昔日长安城的一段传奇。”
长安城有二市一百零八坊,星罗棋布,整齐布置于外郭城内,错落有致,朱雀门街东第五街街东从北第六坊,名为常乐坊,其名为常乐,却是此处有一佛寺,名赵景公寺,赵景公寺建于隋文帝开皇三年,位于常乐坊西南角,是为赵景公独孤信逝世后,文献皇后为父亲立寺以示怀念。
其名为常乐,却并非常乐,原是此寺内有一幅惊世画作。
方忆二人焚香拜谒,与主持打过招呼,共同入内,南中三门里东壁,长六丈七寸,高一丈,洁白的粉墙壁上,却是用彩墨,工笔勾勒了一副巨幅画作,那壁画甫一入目,笔力遒劲,方霖心思敏锐,刹那便嗅到了“吴带当风”的味道。
“此为《地狱变相图》,是为开元二十年,吴道子亲笔作,世人诸恶,堕之地狱,其面也森,其心也惧,吴道子尽悉之,将之付诸笔端,涂于佛寺墙壁上。”
地狱有十殿,十殿均有主,故有十殿阎罗,吴道子绘地狱变相图,应勾勒十殿阎王,惩罚世间罪恶之图形,然而壁画上并未出现秦广王,楚江王等阎王身影,如第一幅壁画,为变相图之始,壁画上所绘,却是一片仙雾云缭之地,有一怪石嶙峋之所,石山下为汪洋火海,焚烧不尽,石山上化为一口油锅,油锅内数不尽有几人,正在地狱业火上受尽煎熬,石山上一皲皮狰狞夜叉,持油倒入锅内,施以无尽劫罚。
受业火煎熬之人,面色或挣扎,或扭曲,或麻木,或忏悔,百般痛苦,竟无一人等同。
变相人物奇卧异状,无有同者。由此是为地狱变相图,世人千般万种罪孽,死后堕入地狱,承受千般万种惩罚,作千般万种痛苦。
“此《地狱变相图》之精髓在于,吴道子并未在佛寺壁画上勾绘出地狱之恐怖,画中既无“刀林、沸镬”诉说地狱之阴惨,亦无十殿阎罗,夜叉鬼使骇人之面相,而是描绘了下地狱的人惊恐不堪的面部表情,扭曲的面目狰狞,故称地狱变相。”
方霖摩挲壁上油墨,那油墨干涸,粘于墙上,却未入壁三分,足以见得,吴道子没有内力,仅是寻常人,一介寻常人,又是如何将地狱之人画的如此栩栩如生。
“景云寺的老僧玄纵说:‘吴生画此地狱变相之后,都人咸观,皆惧罪修善,两市屠沽,鱼肉不售。’”方忆望壁感叹,“此画过去二十年,不知多少凡夫俗子,得道之人,或是王孙贵族,或是市井小民,来此忏悔赎罪,握剑之手颤抖,屠宰之刀坠地,无不叹服。”
那石壁沁凉,画上之人罪孽深重,惊恐惧怕,旁人避之不及,几恐自身皈依,将心中罪孽吐诉出来,唯恐深陷其中,悔过终生,唯有方霖以手探之,葱白玉指触那业火,触那油锅,触那地狱罪恶,神色迷惘,却不惧怕。
“那为何,我不怕这画上地狱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