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家贵妻
作者:海的挽留 | 分类:古言 | 字数:64.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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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贞元帝反问:“你亦喜道法?”
朝天宫乃前朝宣宗皇帝所建道观, 其制多仿南京朝天宫, 素日前往进香者皆皇室宗亲, 不对他人开放。
顾云容只能道是,表示久仰朝天宫大名, 想亲往一观。
贞元帝稍作思虑,应下,又道:“你若能赢, 朕不仅安排你去朝天宫,还要重重赏你。”
顾云容垂首谢恩。
她去朝天宫, 自然是想故地重游。她一早就想去看看前世的这个殒命之地, 但争奈身份不及,让桓澈领着去又过于扎眼, 这便想到了借着此番,跟皇帝要一句话。
顾云容以为是要用什么法子决定出战人选, 她方才那番话, 也是想告诉皇帝她有把握,以免自己被剔出去。
却不曾想,原是三人都要去。
那位公主的口气颇大,扬言国朝这边能来几个来几个,她悉数奉陪。
顾云容被安排在最后下场,她前面一个就是傅璧。
傅璧颇自若,饮茶之间还与她微笑闲话, 倒也没什么架子。顾云容觉得这姑娘比聂歆之流强得多, 聂歆那种反像土财主。
桓澈听闻迎战倭国公主的闺秀里竟有顾云容, 略有讶异,旋又猜到顾云容应当是打着什么算盘的。
迎战两个武士的分别是荣王与桓澈。
三局两胜制,桓澈这边很快连胜两局,半分喘息之机也没给对方留,还棋头时,对方的脸色都是青的,直欲掀了棋枰。
桓澈顺道去围观荣王那一桌。荣王上一盘惜败,这一局尚胶着在中盘。
桓澈见荣王不住皱眉,额角甚至沁了汗,心中冷笑。
荣王怕是跟太子计议好了,胜出之后,跟父皇要甚好处。回头若是输了,不仅筹谋落空,脸也没处搁。
荣王眼角瞥见桓澈立在一旁,直磨后槽牙。
说来气人,他这个弟弟奸狡便罢了,连棋艺也踔绝。
他这一局若是输了,丢的可不仅是他的脸。他虽不喜这个七弟,但此刻倒想暗求襄助,想问问他下一步走哪儿好……
然而抹不开面子。
荣王心中哀嚎之际,大友宁光已经胜了一人。
大友宁光是大友隆盛的掌珠,此番随使团前来叫战的便是她。
中间休憩时,大友宁光欲往华盖殿去,却被宫人阻拦,道内中君臣与各国使团俱在,她需作回避。
大友宁光也习汉语汉字,但倭国与国朝典范有别,在她的国度,公卿诸侯会面时,妻儿都是要待侍一旁的,正跟国朝的回避成规相反。
她看实是进不去,悻悻而归。
傅璧这一轮扳回一局,但胜得颇险。
傅璧回来时,面色尚有些苍白。她拉住顾云容,低声道:“云容小心些,不可轻敌,那公主颇有些本事。棋虽自我朝传入,却不曾想倭国人倒是钻研得通透。”
顾云容点头。
距第三轮开始还有半刻钟时,大友宁光正一面惊叹天-朝点心茶果之精致,一面品尝,忽听殿门开启的响动。
回头一看,立时起身。
“馆样怎来了?”大友宁光兴奋之下,张口便是倭语。
宗承则以汉语道:“来观棋。”
大友宁光正待再跟宗承搭话,便见自己这一轮的对手来了。
她的目光在顾云容身上掠了掠,暗道这个比前两个更要貌美,只不知是否中看不中用。
双方各自落座之后,宗承便径直站到了顾云容一侧。
大友宁光与顾云容齐齐看向宗承。
大友宁光立起,以倭语道:“宗殿为何不立于我处?”
宗承听她呼他宗殿,淡然道:“我乃天-朝子民,立于此处天经地义。”
大友宁光攥紧手。
正此时,殿门再度开启,竟是两国各来了人。
倭国这边来的是以妙信和尚为首的几个使臣,而国朝这边来的则是几位亲王。
顾云容瞬觉压力巨大。
她万没料到自己有朝一日还能为国出战。
前面一胜一负,她若不能扭转局势,她自己都觉得对不住祖国母亲。
博弈之处设在文昭阁,琼楼玉宇,殿阔廊深,可纳百人,因此到场人虽多,但并不显拥挤。
桓澈一到,便立至顾云容另一侧。
与宗承一左一右,门神一样。
妙信和尚也忙挑了一人,两人各立大友宁光左右。
大友宁光望了对面一眼,问了顾云容名姓,随即自报家门。
“你唤我光姬便可。”大友宁光用不大纯熟的汉语道。
顾云容一愣,咣叽?
随即反应过来,这是一种简略称法,提取公主名字内中一字与姬合用。
大友宁光见宗承凝神看顾云容落子,平素波澜不兴的面上竟是神色几变。瞬时心浮气躁,不消片时便输了。
等妙信和尚俯身硬着头皮与她说可以回去了,她才发现自己竟已输了棋。
大友宁光不忿,在国朝众人欢呼称快将要散去时,又提出三局两胜。
桓澈见大友宁光竟有耍赖之势,本要使人将她带出去,但行三的崇王忽道:“就应了她又何妨?难不成还怕了她。”
第五十章
话落,诸王纷纷附和。
荣王看桓澈那般上心,心中哂笑,不知是父皇交代了要桓澈无论如何都帮顾云容赢下这一局,还是他被美人迷住了。
桓澈低头看顾云容,见她点头,这便未作坚持。
第二局开始后,大友宁光全心投入,顾云容明显感受到对方攻势陡转凌厉,虽仍处上风,但落子越来越慢。
桓澈对着棋枰却是越发困惑,他怎么觉着顾云容这棋路有些眼熟……似乎是他惯用的路数?
果然天生就是要做夫妻的,这都能合得上。
他嘴角微微翘起。
将至终盘,顾云容越发感到吃力。对方棋路愈加多变,有时出其不意的一子落下,令她措手不及,她拈着棋子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
顾云容专心一意盯着棋枰时,宗承却留意到了对面妙信和尚的小动作。
他以阔袖为阻挡,在大友宁光后臂上迅速点划,随后大友宁光便会下出出奇一招。
宗承冷笑,他就说,大友宁光的棋艺何时精进至此了。
他原就从不跟人讲求什么公平,凡事但求结果,不论过程。如今见状,调回目光,状似不经意地在顾云容侧面抬手拂袖。
桓澈也发现了对面的猫腻,护短之心瞬起,暗朝顾云容使眼色。
顾云容左右看看。
两人均极力示意她破局之眼何在,但好像……示意的不是一个地方。
这大约是两人棋路不同所致。
顾云容想了一想,选了宗承的建议。
她一直用桓澈的棋路,陡转路数,更能攻其不备。
桓澈见她竟是听了宗承的,顿时不豫。
宗承又指点了一招后,顾云容再胜。
大友宁光彻底恼了,表示输得不服,要再来一局。
桓澈一口应下,并在开局前命妙信等人退开。
“二位也需退开。”大友宁光说这话时,盯着宗承。
她怎会看不出,顾云容方才得了宗承的点拨。
桓澈已瞧出顾云容棋艺在光姬之上,叮嘱她莫慌便可赢,放心地坐到一旁喝茶。
宗承亦退了开去,只仍旧站着远观。
坤宁宫内,坐在徐氏近侧的胡氏将话头绕到了方才之事上。
“原来令爱还精通棋艺,此番若能得胜,陛下与娘娘少不得厚赏。”
徐氏笑得勉强。
她是全未想到女儿会去凑这个热闹。女儿是会下棋不错,但她可没听说女儿在这上头十分出挑。万一弄砸了……
两刻后,忽有宫人来报喜:“娘娘,傅姑娘与顾姑娘胜了那倭国公主。尤其是顾姑娘,连胜三局,那公主无地自容,气得拂袖而去。”
冯皇后知贞元帝定会因此开怀,自家便也高兴,吩咐让顾云容稍后来她这里领赏。
一众命妇哗然,纷纷恭维徐氏。
徐氏如坠五里云雾,措手不及。
胡氏笑得尴尬,不敢看徐氏。她眼风直往偏殿扫,暗恨自家女儿不争气,除却在人前逞威风的本事之外,旁的倒没一样拿得出手。
大友宁光出了文昭阁,仍觉气堵不已。
她立在廊檐下不肯离开,等瞧见宗承出来,仗着周围人不懂倭语,径用倭语道:“宗殿莫不是瞧上了那个姑娘?前年上巳祓禊,宗殿亲制两个纸偶人,在河畔放流,我当时问宗殿另一个人偶是为谁放的,宗殿不答,看来是那姑娘无疑了。”
上巳节传入后,她日本国也承袭了天-朝的这个节日,但在国朝节俗之外另有习尚,即把纸偶人按摩之后抛扔江海之中。纸偶人乃己身之象征,此举表示己身之病灾皆随波远漂而去,意在祈福。
宗承转头,亦用倭语道:“光姬莫要忘了眼下身处何地。再者,令尊便是这般教导你的?”
大友宁光眼圈泛红,眼睁睁看着宗承抽身离去。
她父亲打着让她嫁给宗承大人的算盘,宗承非公卿亦非诸侯,但她对这门婚事一直十分期待。
她是武家公主,慕强之心更甚于旁的女子。宗殿能以一人之力震动举国,连足利将军也要礼让三分。公家式微,武家混战,嫁与宗殿还能为家为国争得裨益,她何乐不为。
可宗殿这两年,变得与从前有所不同了。她听父亲说,宗殿似想天-朝开海禁,待海禁一开,不知宗殿是否会回国。
顾云容这回算是出了风头。贞元帝践诺,重赏她之后,又使人知会了朝天宫的李道官,让他预备迎接顾云容进香事宜。
顾云容这也算是奉旨上香了。
隔日,她一早便到了位于西城内的朝天宫。到了三清殿外,她才发现原来桓澈也在。
待她入内参拜罢三清祖师,便依着记忆,循自己前世最后走的那段路,一径转去。
桓澈不解,跟上去,问她作甚。
他见顾云容视线梭来梭去,笑道:“不必紧张,父皇说了,为嘉勉你,今日朝天宫清场,连我都还是拿前日在棋阵上的胜绩,破着脸皮蹭进来的。今日这里没旁人。”
顾云容眼望他,忽然有些恍惚。
第五十章
他素日极少笑,前世今生皆是如此。但他每回笑,她视之都能暂且放下心中杂绪。
朝天宫仍是记忆中的模样,只如今正值春夏之交,花木蓊蓊,与前世所见初秋光景有所不同。
她步履渐缓,行至前世殒命之处,驻足。
她竭力回忆,立到了前世遇刺倒下那块地方。
寒光闪过,利器入肉。
那一幕她永远也无法忘记。
她蓦地回头,问桓澈若有人在此对她行刺,最好的隐藏位置是哪里。
桓澈敛容,四顾一番,抬手指了斜对面的一株古树。
顾云容看去,那树粗壮,虬枝错结,后头不远就是屋舍,成事之后跃上屋顶就可迅速逃逸。
“容容何出此问?”
顾云容凝思,道:“我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在此遇害。”
她将自己前世的经历约略说了说,又道:“那梦十分真实,且我梦见过不止一回,我甚至连那柄刺死我的手里剑的形制也清楚记得。”
桓澈恍然明白了顾云容此前的种种举动。他上前拥住她,轻声抚慰。
顾云容默然。她前世临死前,多希望他能忽然赶回来救她。可她那时候都不知他在何处。
“若有轮回反复,说不得我前生便是这样死的。你说杀我之人会是谁?”
桓澈温柔摩挲拍抚她的脊背:“我回去细细思量了与你说,你也不必胡思乱量,噩梦而已。”
自朝天宫回来,顾云容便发现自己出名了。连顾同甫都惊奇问她何时棋艺如此了得的,这是跟哪个学的。
大友宁光自恃对棋道研究精深,落后输得脸都绿了,也问她师从何处。
她当时默默瞄了眼桓澈,脸不红心不跳地说,她没有拜师,都是自学成才。
大友宁光仿似不太信,大约因着她的棋路锐气过盛,实在跟她的人瞧着不太相称。
思及此,她又不禁想起在文昭阁,宗承暗问她可看了那字条。
那日那青衣丫鬟塞给她的字条。
她归家当日就看了,那字条上只有一句话。
浴佛节故地见。
她不用想也知这个故地指的是城北的大隆福寺。上回她就是在那里遇见宗承的,然后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而在浴佛节之前,就连出了两件大事。第一件是民怨沸腾的内阁首辅杨遂论罪下狱,杨家被抄没,一应资财、田产、宅邸、铺面,悉数充公。
朝野上下额手称庆,不少老臣老泪纵横,直道苍天有眼。
几十年来,多少直臣因犯颜直谏,或下狱贬谪或罹受廷杖,可杨遂始终屹立不倒,眼下终于拨云见日。
众人纷将此番功劳归到了牵头参劾的郦文林身上,一时郦文林在朝中威望如焰炽然。
郦文林却深觉受之有愧,这真不是他的功劳,他只是养了个好外孙。
另一件事是,贞元帝已颁下旨来,敕谕礼部并户部,为淮王与衡王遴选王妃。
人间四月,淑景融和。
又是一年浴佛节,徐氏照例带着顾云容出城观浴佛法会。
徐氏本还要去城北的大隆福寺,但顾云容提出换个地方,大隆福寺之外,京郊声名煊赫的丛林还有旁的。
于是这回去了西山上的卧佛寺。
为表虔诚,香客多在山门开启之前便到了,入寺之后各去礼拜,等候法会开始。
顾云容久闻卧佛寺风光好,在客堂内休憩少顷,便跟徐氏打了声招呼,出了屋。
卧佛寺多娑罗树,树大三围,花叶繁茂,芬芳四溢,据闻都是百年古树,一眼望去,荫翳成片,蔚为壮观。
顾云容转悠一圈,又听泉水琤琤,转去寺后观泉。
她正低头看以活泉注成的水池内的游鱼,忽听身后传来一声低笑:“躲到这里来了,让我好找。”
顾云容回头,正对上一双幽光沉沉的眸子。
她后撤一步,警惕道:“你怎会在此?”
“我不日便要离京了,那件事你可想好了?”
顾云容道:“我不能随你走,旁的且不论,我不能背井离乡,抛下我的亲人。”
“这个好办,我早说了,等海禁开了,我便可归国,你自也可跟着回来。至于海禁何时能开,我估摸着至多不过三年。盘桓海外期间,你正可四处游逛。”
顾云容深深吸气,倘若她喜欢的是宗承,兴许真会随他走。
海外游历对她还是极富诱惑力的,毕竟观览古代各国的机会实在珍稀,眼下大航海时代来临,正值东西方文明碰撞时期,她说不得还能去看看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
这好像比拘在府邸后宅里跟一群女人缠磨要有趣得多。
宗承仿佛看出了她在想甚,又道:“你委决不下,自己心里怕也是难受,倒不如试着放下。日子一久,你怕是连他是谁都不记得了。”
“我离京之后会先去倭国,我在那边有……”宗承顿了顿,“我也没细细算过究竟有多少宅邸,我常往各处行走,基本盘桓过的地方都有落脚地。你可暂跟我去平户,我最喜欢那边建在半山腰上的一处宅第。”
顾云容抱着才买的一袋子猫耳朵,默默往嘴里塞了一个。
“我其实有些想问,”她上下打量他,“你的日常起居是怎样的?你买豆浆是不是都喝一碗倒一碗?每日从一亩大的床上醒来,面对三百男仆三百婢女,拿蜡烛当柴火,用银票当抹布,衣裳脏了直接扔,连痰盂都镶满宝石?”
宗承禁不住笑出了声:“对对对,我的浴池能养鲸,我的房梁比山高,我买绸缎都是用一匹撕一匹,我喝汤从不舔勺,最要紧的是,吴山酥油饼跟猫耳朵我从来论车买,所以你还在犹豫什么?”
乾清宫昭仁殿,贞元帝示意郑宝将一封奏疏递与桓澈。
“这是于思贤呈上来的六百里急递,你且看看。”
桓澈浏览罢,抬眸:“父皇的意思是……”
“朕的意思是让你再往浙江跑一趟,你从前在浙时,与佛郎机人也算是打过交道,正能胜任这份差事。”
“伏惟启父皇,儿子绠短汲深,恐不能任。”
贞元帝忽冷了脸:“休要以为朕不知你在想甚,重情不算错,但过了可不好。朕已下旨为你择妃,等你回京,正能将前头的仪程走完,不会耽搁你的婚事。”
桓澈默然少顷,道:“容儿子想想。”
“事急,哪来的工夫容你思量。这回差事办好了,朕多与你些盐引粮银供你婚礼之用,回头再给你挑一块好封地。”
郑宝看衡王面上波澜不兴,又暗觑贞元帝。
这父子两个的心思都难猜,陛下怕是知晓衡王不会稀罕那点好处,说是这样说,可心里究竟怎么想的,这实是不好说。
桓澈最终仍是不肯应,父子两个不欢而散。他回到王府后,便让备车,一径出了城。
他知顾云容今日去了卧佛寺,便命车夫往西山那边去。
半途上,天色忽暗,不一时下起雨来。幸而雨并不大,尚能行路。
到得卧佛寺山门外,他执伞下车,往大雄宝殿去。
浴佛节前来观法会的善男善女众多,但此刻法会似乎已经结束。他的目光不断在人群中梭巡,并未见顾云容的身影。
寻来知客僧问了,方知法会之后,顾云容与徐氏便去了禅院那边歇息,预备等雨停了再下山。
桓澈问了地方,撑伞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