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你好。”

男人伸出手。

这是一个近两米高的壮汉，平头，胡子修剪得体，身上的衣服虽然破旧但也很干净，伸出的手很粗糙，指甲被修理的整整齐齐，手掌上没有附着任何能对自己形成危害的物质。

眼镜蛇变异兽在他身后扭来扭去，似乎在帮自己的兽之人警惕林小暖。

“你好，尤卡。”

尤卡·布兰，地下世界18区居民之子，有一位兄长，但已经死去，目前和她这具身体一样，在这个世界孤身一人。

不，并不是孤身一人，他还有一只变异兽。

林小暖伸出手，与对方交握在一起，脸上扬起一抹微笑。

尤卡象征性地摇了下，随后松开。

“如果不想笑，可以不用在我面前假装。”

“我跟了你十年，我知道你现在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林小暖点点头，将脸上的笑容收回。

“不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了你十年吗？”

尤卡盯着林小暖的眼睛，似乎非常有兴致。

“不想，我对你控制它的方式很感兴趣。”林小暖抬手指向眼镜蛇变异兽。

眼镜蛇似乎觉得被挑衅了一般，“嘶嘶”地吐起了蛇信，身体扭曲摆出一副进攻的姿态。

林小暖记得自己的“重启日记”中记录过，她喂过这条蛇，不止一次。

果然，动物，即便是变异动物也不存在类似于人类的感恩心理吗？林小暖习惯性地摸摸下巴。

“控制方式？已经不是了。”

尤卡见林小暖的目光被他吸引回来，并落在他脖颈间的装置上，不禁有些好笑，将那个半环状的机械项圈取下递给林小暖：“这个项圈，十年前就已经没用了，你大可以拿来研究。”

“你现在在用什么方式控制它？”

林小暖接过项圈一边端详一边问他。

“不是控制，是交流，她和我在同步交流，这是我成为P3之后才出现的，也是自和李袖招那场战斗后开始的。”尤卡环顾四周，找到不远处有一个保存尚完好的长椅，“需要和我一起坐坐吗？”

“不用。”

和李袖招的战斗？和宿主的战斗？

林小暖没有记忆，于是迅速搜寻世界纪录，很快就在一场曾经地下世界九龙城寨内“擂台”大战的记录中发现了尤卡的身影。

那场大战是曾经的她在没有一点能力的情况下进入地下世界时发生的，当时李袖招控制着一只蛤蟆状的变异兽和尤卡大战，她甚至还从观看台上被人推到李袖招控制的那只变异兽身上，和李袖招站在一起。

“好吧，我不是在请求，我只是在通知你。”

尤卡毫不在意，径自走到那张长椅上坐下。

长久的追随已经让他对这位柯林小姐知根知底，他并不期待对方会随便同意坐到哪里。

他甚至觉得这个柯林小姐在某种意义上越来越像仿生人，而且还是属于现在的“虚数空间”的那种仿生人，毕竟沃克家族的仿生人已经完全觉醒了自我意识。

如果不是确定对方还是人类，他甚至还怀疑李袖招对这位柯林小姐做过什么仿生人改造。

简单的意念发散系统，只是一种将脑电波的频率通过转换变成电磁波频率散发出来的方式......

林小暖的眉头渐渐皱起。

“离开了这些，你是怎么控制......这只变异兽的。”

“她有名字——大威，而且是个女孩儿。”

林小暖表示可以理解将变异兽比为女孩子的修辞，但并不能理解这种真心实意将变异兽理解为人的观念。

“我们之间不是控制，是在交流。”

眼镜蛇变异兽靠过来，尤卡的手搭上它的鳞片，整个过程中，这只巨大的变异兽都表现的异常温顺，和林小暖在记录影像中看到的“擂台”全景视图中的凶兽判若两兽。

“这是进入P3之后我可以感觉到的，因为我与大威之间的感情连接很紧密，当我们的思维进入同步，大威可以在我没有佩戴任何信号扩大装备的情况下与我进行交流，我也能探知大威的想法，甚至我们的思想可以合为一体......”

“你是说......这都是进入P3之后发生的事？”

“是的。”

林小暖的脸上有过片刻茫然。

她闭上眼睛，自己也尝试和面前的大威进行沟通，但她很快发现对方毫无反应。

“你在做尝试吗？是不是没有收到任何反馈？”

“是，你们之间的操作原理是什么？”

“我也不清楚，但我想应该是你的体质问题，或者是天赋，更或者是一种特定的配对。”

“特定的配对？”

体质问题和天赋问题都被林小暖完全否定，因为根据系统的数据显示，她和尤卡体质相同，而对方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天赋。

“是的，就像是曾经地下世界的居民们脑后被植入晶片后会绑定一个固有的终端，或者换句话说，一种最适合你的系统。”

林小暖忽然想到了自己和宿主，尤卡的形容听上去似乎是在形容自己知道的这种关系。

她心下忽然明了了，毕竟自己最熟悉的也是这种绑定方式。

“很奇怪，为什么我不知道这些？”

她将项圈递回去，却出乎意料地被对方拉着坐了下去。

“除了这些，你确定真的不想问我为什么跟随你十年？”

“我确定。”林小暖面无表情。

“你是不是已经忘了我？”尤卡的脸上闪过怀疑。

“没有，十一年前的地下世界，我们在‘擂台’上见过，我还记得你。”

刚刚看过的记录，林小暖当然没忘。

“你还记得啊，我还以为你会忘记。”尤卡感慨，“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而且我们的身份差别又如此巨大。”

“为什么要强调身份差别？”林小暖不解。

“因为你体会不到，空中花园和地下世界不仅仅是两个概念，相隔的也不仅仅是一段路程。”

眼镜蛇变异兽在他旁边伏了下来，大大的脑袋放在地面上。

“当时的空中花园是每一个地下世界的人梦寐以求的地方，可以进入空中花园、成为空中花园的居民在当时对于地下世界的所有人来说都宛若进入了天堂一般。”

“但同时我们都明白，待在空中花园的是和我们一模一样的人，而长久以来的差别、空中花园技术的发达已经驯服了所有地下世界的人，而这份差别已经大到连逾越的肖想都不敢有的地步，现实就是如此，而你，又是空中花园可以只手遮天的柯林家族唯一的大小姐。”

“你见了我，就像地下世界的人看到路边的一只变异的昆虫。”

林小暖默然。

虽然对方已经说得很形象了，但她依然生不出一丝共情。

“既然我们的身份差别已经如此巨大，为什么你还敢跟踪我十年？”

“因为现在，空中花园和地下世界变了，因为你救过我和大威的命。”

尤卡看向林小暖的眼睛，眼中闪动着最为诚挚的感谢。

“我事后才知道，当时在‘擂台’上是因为你的一句话李袖招才决定放过大威，也在一定程度上是放过了我。如果失去了和大威的神经连接，我不知道我的大脑还能支撑多久。”

“没有人能在李袖招的手中毫发无伤地从‘擂台’上走下，除了我。”

“李袖招就是‘擂台’的金字招牌，残忍、暴力、血腥，极度刺激......都是‘擂台’观众和赌客们为他疯狂的原因，他有特权，可以随意选择对手，想打就打不想打就放弃，所以在他接下了我的挑战的那一刻，我已经抱了必死的念头。”

“但你救了我和大威......”

“你为什么要挑战李袖招？”

林小暖体会不到对方的情感，她只是感觉逻辑不通：“你明知挑战必死，当初为什么挑战李袖招？”

“因为我想向我的哥哥证明，李袖招并不是不可战胜的。”

“你的哥哥？”林小暖迅速调出档案并在世界进程搜索。

......空中花园和地下世界发生战争前“虚数空间”名义上的首领人物，对李袖招存在极端个人崇拜的“狂热者”，因执行“虚数空间”任务在一次刺杀活动中不幸身亡......

“尤里·布兰，他的名字。”尤卡眼中闪过悲痛，“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因为李袖招是无法战胜的。”

“我无法对李袖招形成威胁，也无法救出尤里，所以现在的我只剩下了保护你这一个目标，这也许也是我仅存的价值......我会为此竭尽所能。”

仅存的价值。

林小暖心口莫名一动，但她并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做出这种反应。

不过......光是一个要报答的原因就已经如此复杂，甚至要扯上什么哥哥啊，和宿主打架之类的消息，林小暖又下意识决定拒绝麻烦：“我不需要你的帮助。”

“那我请求你带上我。”

“不行。”

“我换成通知，只是通知你，我会跟在你身边保护你。”

“......”林小暖的眉头拧成疙瘩。

她极不擅长处理这种有关于人类的感情上的事，因为她无法预判、无法分析、无法应对，甚至还要耗费时间和精力去寻找论证这些奇怪情感逻辑说得通的资料，好让自己的思维不至于无法理解而陷入停滞。

“......你什么时候跟上我的？”

“你去往1区之前。”

“......尤卡，你为什么会在1区之外？地下世界的聚集地外因为能量污染，又没有人类。”

“因为在大威重伤之后，我的那些朋友都想把她卖掉，榨干她的最后一点价值。比起人类现在我更喜欢变异兽。”

“所以你讨厌我？”林小暖觉得似乎有把这人劝离的希望。

“柯林小姐，你更像没有开启自主意识的仿生人，当然，我是在夸你。”

“......你能恢复到曾经跟踪我的样子吗？”

这样她也可以当做他不存在。

“不能。”

壮汉笑的憨厚。

林小暖彻底服输。

她打开手中的《论路人甲的自我修养》，提笔在上一句后接着写下结论。

“对方的名字是——尤卡·布兰。”

“一个令人不解的人。”

“跟在我身边说是为了报恩。”

“不喜欢，但也不讨厌。”

“目前态度——友善，任由他跟着，务必记得早上醒来的时候，不要失手打死。”

“另外，今日无事。”

她写下这些的时候，尤卡已经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柯林小姐，我们接下来去哪儿？”

“1......27区。”

林小暖本来想说16区的，但她忽然想起尤卡说过他不喜欢人类......下意识地将已经完全重建的16区改成了正在进行小范围探索的27区。

就连她也无法解释自己这种行为，并将这种行为归结为曾经作为人类的本能。

“大威，我们要去27区。”

巨大的眼镜蛇变异兽抬起身子仍低着头，亲昵地蹭了蹭尤卡的手掌。

“柯林小姐，我和大威会保护你不受‘虚数空间’的追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