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琰不怕啊，不怕的，”他抬起手搭在她后颈，不紧不慢地揉按颈后一处穴位，安抚她的情绪，“等我袪完毒，养上三五个月，身体彻底恢复了，秋天就能带你返回安京，与你举办第二次嘉礼。”

说到这里，他不禁红了眼眶，忍不住仰了仰头，用力眨了眨眼睛，弯着唇笑。

“聘书、礼书和迎书，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以三书六礼，迎娶我最喜欢的姑娘，与她姻缘缔结，永不分离。”

他最大的遗憾是，之前那场嘉礼，所有礼数都是礼部在安排，因为时间紧迫，又因当时国事繁重，三书六礼都是走了一个过场，礼数是周全了，他这个当事人却没了太多参与感，总觉得不够完美。

姜扶光趴在他的肩膀上，泪流满面。

“阿琰，在我们北方，男方去女方提亲，女方同意这门亲事之后，男方会去猎一对活雁，挑选吉日，以活雁作礼，代表忠贞不二，与心爱的女子纳采定名……”

之前那场嘉礼，因为太过仓促，他来不及去亲自去猎雁，只得让内廷打造了一对精美绝伦的琉璃雁。

姜扶光浑身发软，她心绪大乱，一时没能察觉，轻揉颈后穴位的力道渐渐加重。

姬如玄嗓音越来越轻：“纳采之后，男女双方问名，交换完庚帖，定下婚约，男方要亲手做一张朱砂纸，在朱砂纸上写下海誓山盟，作为聘书，在纳吉的时候亲自送去女方家中，男女双方在媒人，还有长辈的见证下，聘书上签下彼此的名字，正式缔结婚约。”

姜扶光哽咽道：“水晶雁也很好看，你用梓木亲手刻的聘书，我也是十分欢喜。”

上次嘉礼，她和姬如玄都想尽快安定南方的局势，所有礼数都在仓促之下完成。

她没觉得不好，就是姬如玄总是长吁短叹，对第二次嘉礼的执念很深。

“最好的朱砂纸防虫防腐，千年不朽，我当时是想亲手做朱砂纸来着，就是来不及学，担心时间太赶，做得不好，”姬如玄满眼都是遗憾，“现在，我已经学会了朱砂纸，能做出最好的朱砂纸……”

姜扶光泪盈于眶，一股强烈的睡意，忽然涌上眼皮，她用力睁大眼睛，眼皮却不停地打架：“姬如玄，你……”

“阿琰，对不起，”姬如玄揉着穴位的手不停，嗓音哑了一些，“我不想让你看我袪毒时的鬼样子，也不想让你担惊受怕，你别生我的气，我们一人一次，就当扯平了好不好？”

姜扶光浑身绵软，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用力攥紧了手掌，用尽了全身力气，哽咽：“要活着。”

“答、应、我！”

“好。”姬如玄低头亲了亲的额头，低声哀求，“醒来后，一定要原谅我啊！”

姜扶光沉沉昏睡，姬如玄将她抱上榻，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仿佛觉得冷，身子蜷缩在一起，便是昏睡着，也是眉头紧锁，并不安稳，眼睫上沾了泪，苍白面容上凝着挥之不去的哀伤。

姬如玄挑选的袪毒地点，在未央宫一处僻静的院落。

他浑身浸泡在药液里，散尽了功力，药液里的毒素侵蚀了身体的每一寸血肉，令他浑身剧痛，他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罪人，正在经历地狱里的种种酷刑。

疼。

很疼。

姬如玄从来没有哪一次这样疼过，从来没有哪一刻，会这样清醒地认识到，他会死的。

意识宛如一叶小舟，残破地飘荡在血海里，一双双白骨利爪，争先恐后地从血海里探出来，试图将小船撕碎，四周鬼影幢幢，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索命恶鬼，凄厉嚎叫着向他撕扑而来。

这些人，都是他造下的杀孽，是他为了尽快掌控皇权，造下的业障，他们当中，有些人无恶不作，罪有应得，有些人则受其牵连，虽然并不无辜，却也罪不致死，还有些人虽然无辜，却牵扯进了皇权争斗之中，成为权利的牺牲品……

他从不后悔。

仿佛来自冤魂的愤怒，血海掀起了惊涛骇浪，一道三尺血浪，呼啸着向小船席卷而来，仿佛下一瞬，姬如玄化身的小船，就会沉入血海。

也许，这就是他的归处。

姬如玄的意识不断地往下坠，渐渐湮没在茫茫无边的血海之中，灵魂超脱而出，种种杀戮的惨象逼入眼帘，耳边是千千万万道哀嚎痛哭，凄厉哭喊的声音。

杂乱无章的声音，令他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他看到一个血人，握着雪亮的长刀挥砍劈扫，刀光所到之处血肉飞溅，残肢遍地，骸骨成堆，血流成河。

他持刀立于尸山之中，缓缓转身。

姬如玄意识顿住。

是他！

但又不是他。

四周的一切宛如水波纹一般荡开，眼前出现了一片幻景，姬如玄看到幼小的自己，待在破陋的房间里，裹着破旧的袄子，面前残灯如豆，“他”凑近烛火研读兵法策论。

时光飞逝，姬如玄仿佛重历了一遍，冷宫里的种种艰辛与屈辱。

时间来到，“他”以质子的身份来了南朝。

但这一次，“他”进京前一天，因余毒反噬，晚了一日进京，没能见到姜扶光。

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幻景里的一切，都与姬如玄从前的经历，完全不同。

“他”打听到，贵妃娘娘突发病症，扶光公主进宫侍疾了。

因贵妃病重，扶光公主也没能参加宫宴。

因贵妃病重，西山行猎也没能举行。

因贵妃病重，行宫里的万寿巡田也没能举行，阁里思没有机会与承恩公一起设下“失身”毒计，对付扶光长公主。

反倒是扶光公主，揭发承恩公买卖私盐，将承恩公府连根拔起，如现实一般顺利封长，以护国长公主之名摄政监国。

没有他，姜扶光仍是姜扶光，她想做的事，仍然会以另一种方式完成。

姬如玄满心苦涩地想。

在错的时间，错的地点，幻影里，“他”和护国长公主没有太多纠葛，“他”仍是躲在暗处，准备给长公主致命一击的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