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灌下两三杯温开水，九文华心情平复了不少。

“你怎么想起来问我这些了？你一直没提起，我还以为你看过博雅留的储存盘，里面都交代清楚了。”九文华把杯子递给九木，问陆子期道。

九木收起空了的杯子和保温水壶，再次安静地坐在一旁。

“你也知道博雅这个人，储存盘里主要是各种科研资料，大部分资料子车一在帮我录入的时候要走了备份，拿去研究了。那个写了我名字的文件夹我单独存起来，现在在小声那里，博雅写的是一堆生日信，我每年只看一封，有点仪式感嘛。到现在我才看了几封而已，信里半点没提到冷冻的事。”

“行吧，反正我直接告诉你也是一样。你慢慢一年看一封吧，希望在你看完之前博雅就能醒来。当年博雅建议我也去冷冻休眠的时候，告诉我她暂时还有任务在身，也许以后时机恰当的话，她也会参加冷冻人计划。博雅说如果我们俩未来某一天能醒来，无论她在与不在，都希望我们至少带着她的努力成果一起看一看新的世界。”

“博雅的努力成果，是指Y计划和储存盘里的资料吧。我们能被唤醒，又能这么快适应心岛生活，也是多亏了Y计划的成果，博雅应该会高兴。”

“我还没休眠的时候，知道博雅留了一些信件和视频给你，不过这个储存盘我倒是没见过。其实我和博雅都知道你不喜欢搞研究，她一直相信到了新的时代，也许你能做些自己向往的事情。大概后来因为生病，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醒来的机会，所以才会加上这么多资料一起存进大容量储存盘给你吧。”

“也许是吧。我当时看到博雅留的储存盘里这么多资料，真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毕竟她明知道，给我留下资料我其实也研究不透。虽然休眠前就想过真有机会被唤醒肯定也早就换了时代，没有熟悉的人了，但真的醒过来，就希望你们都在。”

陆子期仍然记得刚醒来的时候，即将独自面对新的世界，原来他并没有多么兴奋和期待。他不知道自己要面对的是什么，新的世界有些什么他并不了解，但想起这个世界没有九文华和颜博雅，心里是空洞的感觉。

“所以你当时见到我会是那副表情啊。”九文华笑了。差一点就能见到陆子期哭，那时他看到九文华，眼眶连带整个脸部都激动地颤抖起来。不过九文华很快被他抱住了，错过了看他落泪的机会。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是人类的本能反应。”陆子期迅速打断他的话头，“我是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活生生的你，我冷冻的时候可没谁说过要来陪我。”

“是啊，还好我也是参加的志愿者计划。为了未来唤醒时存活率高，冷冻人志愿者要求身强力壮，所以我知道自己只要能醒来就一定见得着你。其实当时也是博雅劝我早点加入，趁着年轻时候身体健康。我本来还在犹豫，她就拿未来三个人能相聚劝我，让我抓紧休眠，她完成手头任务也会来。”九文华突然停了下来，看着陆子期，“你说她会不会当时已经察觉自己身体不对劲了啊？”

“也许，是吧。”颜博雅的话，很可能如此。陆子期心头又涌起了什么不舒服的滋味。颜博雅从来没问别人讨要过关心，明明是个瘦弱的女孩子，却偏偏有着一股劲。她确定自己身体不行的时候，身边没有陆子期，也没有九文华，自己一个人继续工作下去，扛到撑不住还想扛，这又是何必。

九文华仍然注视着陆子期，改用了质问的语气：“那么你呢？那时候你明知道可能永远醒不过来，我们也不会再相见了，为什么你这么快就做了决定？”

“因为我相信延生科技啊。”陆子期笑了起来，随口答道。

九文华脸上却没有任何笑意。陆子期望向远处夕阳染红的天边，真美啊，21世纪的晚霞，也是这样美。

“我就是厌倦了。厌倦了日复一日没有波澜的日子，厌倦了那时候看起来没救的世界。延生有那么多热爱科研的人，每天看到他们神采飞扬，觉得生活真是充满希望啊。可我自己明白，那种人生不属于我，那个世界不属于我。我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我只知道那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九文华看着他，陆子期选在他26岁生日那天冷冻休眠，后来颜博雅说过，有些人愿意为了自己而活，有些人愿意为了别人而活，陆子期为了弄明白自己为什么活着而活。

陆子期再度拨弄起身边的藤蔓：“延生大会那天，冷冻人计划从天而降，在我波澜不惊的生活里送来一个重启键。你们大概觉得我太冲动了，但是啊文华，从签字到冷冻那天，我过得非常快乐，那些天我真的痛快。”

“我不明白人为什么奋力活着，不明白延生为什么奋力延长人活着的时间，不明白生命本就是向死而生为什么要畏惧死亡。我找不到活着的意义，但我不甘心就这么带着所有的疑问死去。”陆子期抬起头，顿了顿。

“人类本不是这颗星球的主宰。”他伸出手指着亭子四周绕柱而上的藤蔓，问九文华：“这些生命也都在努力地向阳而生。心岛现在讲的生态可持续，救了很多很多动物植物。可因果循环，此消彼长，人类社会发展给大自然带去的是些什么？”

陆子期越说越激动，九文华反倒是笑了：“你知道吗，你现在，像颜博雅。”

陆子期的思绪被打断，伸出的那只手停在半空。

在30世纪醒来，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生活中各方面巨大的变化，也真切地感受到，尽管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新的旧的，各种问题却依然层出不穷。

那似乎不是个重启键，充其量算是个暂停键罢了。

“手不酸吗？”九文华拽下陆子期定住不动的手臂，“你的人生重启了，你现在也有青盒了，这可是你陆子期自己的想法，落地成了新的研究项目。现在你能想明白人是为什么坚持活着吗？”

陆子期摇头，仍然只能摇头，他还是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但那又怎么样呢。”九文华无所谓地耸耸肩，“不过有一点我觉得你说的不对，并不是每个人都在畏惧死亡。延生所谓的延续生命，不是简单地避开死亡，也许是为了让生命在活着的时候，活得更好一些。延生已经做出很多成果了，比如九木就很好，我很感激延生。”

九文华拉过九木的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陆子期说道：“如果博雅也拥有九木这么好的仿生人伙伴，或者像向槐之说的那些研究人员那样附身于仿生人，她想做的和能做的事更多，身体也不会这么年轻就累垮。”

见陆子期低下头还在思索的样子，九文华用意识和九木交流了一会儿，随后起身说道：“走吧回去了。有机会我带你去仿生部门看看，生命的意义，那里的研究人员应该比我们看得透彻多了。青盒那边子车一还需要时间组装，我们也帮不上什么忙，继续研究研究新的人生轨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