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事情远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残酷。

火焰将他包裹，裂炎焚身，烧毁血肉，融化骨头，直至他只剩下透红的头骨，从里面发出蒸煮一样的沸腾之声。那龙珠，和娑留下的气息被晾在一旁，不由自主地发出畏惧的意识。

火，净化污秽。

却又不止如此。

血一般的火焰忽然往内一缩，幽暗的空间竟然整个被照亮起来！

这是一片不见边幅的辽阔地带，姬正方才所见的陆地，只是一片小小的孤岛。

火焰疯狂掠动，围绕着姬正不停窜着。

很快，火焰越来越细小，颜色也越来越深，但其中凝聚的力量却愈加可怕。

蠕动着，蠕动着，火焰像是一条条小蛇一样，缓缓游走，然后编织出一个犹冒着火焰的躯体。

火焰一点点熄灭，露出的竟然是一具通红的躯体，它像是水晶一样清晰，筋脉、脏器，清晰可见，虽然那心脏毫无动静，宛如艺术品一样没有生机，但是却有血液缓油生。最主要的是，那将头骨包住的新生皮囊，竟然有着和姬正一样的面容，一模一样！

这是在以元素之力铸造血肉之躯！就像是一个铁匠，铸造了一个活着的东西！

火焰渐渐削弱，不知道是融入了这躯体之中还是蒸发掉了，通红的躯体渐渐黯淡下去，直到那双脚露出来以后，火焰蓦然消失，只留下一副完整雪白的躯体。

火焰消散了，整个火海再也没有点燃。

但黑暗并未退散，火红的颜色依旧照亮着整个空间，仿佛这里的空气本就是这般颜色和光景。

一股强风吹来，直接将龙珠和娑的气息送回姬正的身体里，然后螺旋着将姬正包在其中。

微弱的叹息像是从亘古之前传过来的一般，充满了无比沉重的岁月感。

“唉……天道师奈何终究还是个凡人，躯体有限，造化便也只能这般。全给你的东西你接不住，便只能拿走这么多。”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锤在那崭新的躯体之上，叫姬正的胸膛随之往下深深凹陷，然后复合，再往复。

话音落下，姬正的心脏也恢复了原处，但是却能已经能听见微弱的跳动声，那颗本不跳动的心竟然跳动了起来。

生命的气息渐渐从它的身躯之中传来，使得这再不是一件死物，而是活物！

“也罢，该有的总要有，不该的便没有。日后若是有缘，便再回来取吧，我在这里等着你便是。只希望你能承受我的希望。”

仿佛送走秋风，那卷风带着姬正轻轻一动，周围的景象立刻破碎，就像是镜子一样分崩离析。

然而，这下面所露出的空间，不是别的，只是姬正一开始所处的那片墓地。

无论是开始还是最后，姬正其实一直都在这里没有动过，被幻象迷惑双眼的他却压根不知道。

风卷着他冲上九天，甚至高过那不见其顶的高山，然后没入云中。

最后便只剩下了那一声幽幽的叹息，如此黯然神伤。

——

几乎从来没有妖怪见过同伴落泪。

因为它们的眼泪早就流干了，只在当年一战，它们因为君王的战败就哭光了所有的眼泪。

新生的妖族压根不知道什么是哭，因为它们的遗产因子里压根就没有这种本能，它们只知道杀戮，还有死亡。

但是这一天不一样，君王从外面驭风而归，一路行色匆匆，直接钻进了洞里，将为数不多的想要迎接的妖怪都吹飞了出去。

然后便是那震天动地的哭号。

方圆百里都能听见那震耳欲聋的咆哮，声嘶力竭，久久不绝。

到底是多大的悔恨才能发出如此动静？

有的妖怪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名服侍饕餮将尽万年的妖怪很快从震惊之中回复过来，匆匆带着所有的杂役妖怪跑到很远的地方，但是即使是这样，还是有几百头跑得慢的妖怪直接被震成了血雾。

这还是好的。倘若不是这方圆百里的部族都被饕餮君王强行征令，举族发往木截或者边境的话，甚至还有更多妖怪会被这声音直接震死！

然后悄声告诉它们：“没有我的允许，谁也别接近那里，饕餮君王在痛哭。”

“痛哭？”

一群妖怪的震撼程度丝毫不亚于老妖怪，它们听说过，痛哭明明是人族在失去时的情绪表现，是一种极其无能的表现形式。

可是为什么堂堂的饕餮君王也会痛哭？

老妖怪告诉那些小妖别多问，缓缓道：“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大人这般存在，确实是会哭的，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能叫饕餮君王如此失态。”

那谁知道呢。

老妖怪随意安排了一下日后的具体事项后，独自一个，战战兢兢地接近那个只有君王和亲卫军才能接近的洞窟。

奴仆杂役的它，平日没有君王命令，是不得接近这里的，否则就是玷污君王坐殿，可是今天它不得不涉险冒犯。

绵绵不绝的声音痛彻心扉，震在老妖怪心头也是一片撕心裂肺，以至于它后来直接吐出好几口血，差点走不动路。

它跪在地上，献上心头血捧在掌中，举过头顶，诚挚道：“饕餮君王，我是丁停，可能叫我入洞，侍奉伟大的您？”

“滚开！”

从洞中传出了巨大的咆哮声，甚至大地都在颤动。

“都滚开，我不值得你们侍奉，都滚！”

“饕餮君王！我只是一届地位最低的仆役罢了，难道高高在上的您，还不如卑微得连事物都不算的我体面吗？”

丁停顶着山海般的压力谏言，那来自一位君王的咆哮叫它摇摇欲坠，甚至神智都有些模糊了。

“不如。”

那远方妖怪面面相觑。看起来自家君王真的是受到了极其沉重的打击的样子。

只是到底是何种程度的打击，能叫以为堂堂的妖族三君之一，如此失态？

那丁停愣是在洞口捧着血跪了整整一天。

可惜都没能得到君王的回信。

直到它再次吐出一大口血。

不行了，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肯定得死掉了。

它最终只得做出一个决定。

丁停猛然抬头，问道：“饕餮君王，你难道认为你现在不如我吗？”

“是。”

饕餮的答案依旧没变，还是没有以往那般威严的君王姿态，而像是曾经被它吃下的人族，慌乱、颓丧。

丁停紧紧咬牙，这个长相像极了狮子的人形妖怪直接站了起来。

然后……它竟然拿出一副高妖一等的姿态，对着堂堂饕餮正声道：“既然不如我，那便不配我侍奉，要你住在这宫殿何用？不如我入主算了！”

说完，它竟然真的迈开大步，朝着洞窟之中走去。

那远方的杂役妖怪看得都呆了。

虽然听不见，但是一袭犹然可见丁停的一些动作，它是疯了吗，竟然敢对君王抬手，摆出那样的姿态？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持续了一天多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它们没能看见丁停被抛尸的样子，也没看见君王从中走出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

丁停也是壮着胆子铤而走险的，并非真的妖胆包天。

它尽量使自己早已摇摇欲坠的身躯走得端正，这座曾经有幸数次打扫的洞窟一如往昔，被挂在墙壁上的骷髅里的微弱火光照亮，它是头一次昂着头走进来的。

一路直下，它目不转睛盯着前方，不敢左顾右盼，走了很久很久，才最终到头。

因为那里盘踞着一个庞然大物，就像是山一样，却散发着煞气。

在它身畔，有一座湖泊，静静地倒映着摇曳的火光，那是君王的眼泪。

饕餮两只眼睛好像两个太阳，挂在虚空中，盯着它，仿佛能将它活剥。

丁停咽了咽口水，强迫自己的身躯尽量不发抖，然后直面那位君王的眼睛，沉声道：“饕餮，说吧，身为妖族君王的你，因何故失态？”

饕餮看着它，它也拼了全力地回瞪饕餮。

假如是自己，死了就是死了，它就没想着出去，可是饕餮不一样，整个妖疆只有三个和它一样的妖怪。

最终还是曾经的君王服了软。转过头去。

“我败了，败在天道师以外的存在手里，甚至因败而逃。”

“什么？”

丁停当时震得无以复加。

“你败逃了？”

这绝对是最为丢脸的事情，并且是丢尽了妖族的脸。

丁停愤怒之后却又缓缓冷静了下来，它强压着怒火，问：“为什么？”

“不敌便是败，败得彻彻底底。”

饕餮一爪子砸在地上，忿忿道：“当时我就不该听那孤僻声音的诱惑，直接战死算了，说什么为了逆君而死，为了妖疆长久大计苟全生命，结果等我跑了以后，它就没话了，这摆明了就是在耍我！”

原来背后还有别的妖怪当时在引导饕餮君王。

丁停沉思了一阵，道：“我认为那位未知的存在说的不错。”

“不错？”饕餮的声音一顿，然后怒吼道：“哪里不错？我乃是饕餮，三君之一，为了一个不知是谁的家伙的话就选择了逃跑，窜出去以后妖疆颜面何存？我妖疆妖族又将如何看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