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宫女拿来好不容易搜寻来的金疮药，蹲下身子给先应擦上，粗暴的手法没能缓解先应的痛苦，反而加深了不少。素修看着满头大汗的小宫女和先应，哭笑不得，只好拿过金疮药，认真小心的擦到先应的腿上。

“擦完之后，你先歇会儿再动，这阵子不能沐浴擦洗了，也不要吃辛辣的食物，这药你拿回去，有时间一天涂抹三次，没时间的话就临睡前涂抹一次。”素修笑道。

先应点点头，双唇碰撞在一起，说不出半句感谢的话。

涂抹完之后，先应按照素修的话，休息了会。

说了会话，先应心里惦念着回去点卯，便告退离殿，素修好心的让身边的小宫女将先应送出来，与她说几句宽慰的话。

估摸着该辰时了，素修和衣而睡，临睡前唤来小宫女，让她明儿一早去尚服局给她领几件衣服，“如果能出掖庭宫，便去到仁寿殿，找你灵犀姐姐，让她给你衣服。“

小宫女领命出去，拿来自己的床褥，铺在素修的榻前，半睡半醒着。此时，掖庭宫内的烛火与声响全部停歇，各殿宫女就位安寝，放松劳累一天的身体。

天慢慢地阴了起来，风也越吹越紧，不一会，淅淅沥沥的小雨便飘了下来，整个掖庭宫都是阴沉沉的，被死一样的寂静淹没了。

但也是纳罕极了，素修住的大殿门前总是有人经过，发出响声，随之而来的是轻轻叩门的声音，小宫女们得到素修的同意后，方小心翼翼地打开殿门，殿前站着一个女子，脸似梨花含笑，柳叶峨眉微蹙，其中一个小宫女曾侍候过女子几天，一下认出是萧才人。

小宫女忙进入内殿禀报素修，“夫人，萧才人来了。”

素修纳罕，她从不认识什么萧才人，更没有过来往，她如何会在夜间来访呢？

素修疑惑着起身，让小宫女将萧才人请了进来。素修刚步出内殿，一个体态轻盈，眉带笑脸含欢的女子翩然进殿，怀里还捧着几本书，看样子是个爱看书的人儿。

素修未及开口，萧才人就已经含笑抢先，“夜里来访，冒犯夫人了。”

素修轻轻扶起略微弯腰的萧才人，亦笑道：：“并不碍事——敢问才人有何要事？”

萧才人笑道：“也并无大事——但对我来说是大事——我这几日来看了几本书，适才正看到妙处，火烛燃尽，此时尚寝局业已闭门，只得明日去寻，我耐不住，便想找夫人借些火烛，今夜看完。”

听完萧才人的诉求，素修忙让小宫女找出殿内剩下的火烛，又瞅着殿外的小雨很有下头，便主动提出让萧才人在这里看完的主意，本意是礼让一下，敲打她此时已晚，看完不知何时，会耽误别人睡觉。

但萧才人似乎并没有理解素修的深意，很是愉快的接受了这个提议，将怀中抱着的几本书放在榻上的案几上，拉着素修的手一同坐下，待小宫女们燃上火烛，萧才人笑着将一本书递给素修。

素修挨着萧才人的肩，看她把书保护的很好，瞬间也有些兴趣，接过萧才人递过来的书，低头一看是一本诗集，一经翻开，全是熟悉的诗篇。

素修翻着书，不禁问道：“你喜欢李义山的诗?”

萧才人点点头，笑道：“我特别爱这类诗，想象新奇，辞藻优美。”说着，又将自己手中的另一本诗集翻开给素修看，上面满满的都是她本人写的批注，仔细一看，那是李贺的诗篇。

素修一下来了兴趣，又朝萧才人靠了靠，笑道：“你也喜欢李昌谷的诗？我以前最喜欢他的诗。”

萧才人笑道：“从认字伊始，我便喜欢他的诗，已经有十年之久了，在我心中再没有一个人写的能比他好——夫人为何现在不喜欢了？”

素修颔首，翻着手中的书，温和道：“幼时喜欢其中优美生僻的语句，还时时吟诵揣摩，但大了之后再去翻看，却发现已经不忍细读了，满是凄凉之语，读得久了，容易深陷，不能自拔，便一天都没有好心情——所以我已经好多年不敢再读李昌谷的诗。”

萧才人微微摇头，眼中透着一股欢乐的神采，笑道：“我与夫人相反，我每天都在读他的诗，每一天都是不同的感受。一开始，我和夫人一样，觉得它们太过幽怨，神奇，不容易懂，我便一个字一个字的去读，去想，慢慢地，似乎能够感受诗人的心绪，身临诗中境。

我能够感受到他的孤独，他的孤傲，他的认真，并且十分欣赏赞同他的想法，他的诗也影响了我。

以前我总是静不下心，耐不住性子，家父便让我读写诗，我很庆幸在一堆书中翻出了李昌谷的诗集，他是个奇特的诗人，喜欢写别人想不到的，喜欢用前人从未用过的字词，他的诗是一处神秘的宝地，里面有大多诗人看不到的奇珍异宝。

他的诗虚幻荒诞，会引人入胜，使人有时会发出痛苦的呻吟，有时会更清醒的认识自己，认识世间万物。因此，我一天比一天喜欢他的诗。”

素修见萧才人脸上神采奕奕，能够感受她的情感，很是为李昌谷高兴——在异国能够有人这么理解他，是人生一大幸事。

素修含笑道：“不知才人喜欢哪一首？经才人如此一说，我又想去翻看他的诗集了。”

萧才人认真地想了想，翻开书，指给素修看。

“华裾织翠青如葱，金环压辔摇玲珑。

马蹄隐耳声隆隆，入门下马气如虹。

云是东京才子，文章巨公。

二十八宿罗心胸，九精耿耿贯当中。

殿前作赋声摩空，笔补造化天无功。

庞眉书客感秋蓬，谁知死草生华风。

我今垂翅附冥鸿，他日不羞蛇作龙。”

素修抚掌笑道：“我也是最喜欢这首，笔力雄健，气势磅礴，想象奇伟，诗中暗含深意，但转折自然，眉目清楚，言辞诚恳壮丽，我曾背了好几遍，才记下。”

萧才人笑道：“我从不背诗，一旦记下，留了印象，再去想诗中情景可就难了，前人留世，并不指望所有人将他们的诗篇记下，而是希望有人读懂他们，感受字里行间的意思。”

素修微一偏头，笑道：”才人这句话便是有失偏颇了，背不下来，如何能够联想呢？”

萧才人低头扑哧一笑，道：“我从不背诗，但也影响不到我品读诗，人生天地间，快意足已，何必拘泥这些呢？”

素修笑道：“正是了，快意足已，管其他作甚?”

萧才人按着素修的手，又念了一首应景的诗。

“晓凉暮凉树如尽，千山浓绿生云外。

依微香雨青氛氲，腻叶蟠花照曲门。

金塘闲水摇碧漪，老景沉重无惊飞，

堕红残萼暗参差。”

殿外的小雨变大，滴落在屋檐上，好似珍珠掉落在此地，等待良人将它拾回，串成珠帘，熠熠生辉。

两人说了会话，都有些倦意，素修想着都已经让萧才人在此处看书良久，又何必在乎她在此睡觉呢？遂笑着提出同塌而眠的建议，萧才人欣然接受，命人移动火烛到内殿，与素修同塌而眠，睡前仍不忘翻动几页书，讲着诗中的故事。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

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

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

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两人越来越熟络，因为诗，即使是初见，也不感觉有距离，萧才人念了会诗，便躺下搂着素修的脖子，喃喃道：“不知梦在天中，天在梦中？”

素修轻轻靠着萧才人的脸庞，笑道：“你快睡吧，梦中有天，梦中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