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修和李贵妃各怀心思，坐着马车，来到了大明宫，换成辇车，继续前行。

到了万年殿，素修没有跟李贵妃一同进去，贵妃归来，她不必去讨个没趣，便携着灵犀回到仁寿殿休息。

一整天，素修没有离开仁寿殿，也没有人传唤她，她便一直歪在榻上，迷糊睡着，一身轻松，睡到天黑才起身吃饭。但身子还是惶惶忽忽的，素修便没吃多少，带着灵犀在殿外闲逛。

这半年来，只有初入大明宫时，李贵妃带着她粗略地看了看几处，其余时候她都没有仔细留心大明宫的宫殿，便趁着现在处于关键时期，宫里到处烛火漫天，看得清路，和灵犀边看边交颈私语——燕国的大明宫着实修得不错，汲取了前人的经验和自己的特色，每一处宫殿都各具特色，毫不雷同，整体上来看隐隐有几分大唐的气概。

从仁寿殿出来不远便是凉风台——一座高约一百五十尺的高楼，楼上没有窗户，方便月圆之时欣赏月色，李贵妃在刚入宫时非常喜欢在此处跳舞，伊始李恽和李贵妃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这儿，并非现在的梨园。

素修仰头看了会，直觉脖子酸麻，不去细想李贵妃刚入宫时可能发生的乐事——李贵妃在花信年华，纤腰一把，翩翩起舞，该是何等的令人难忘啊。

素修和灵犀离开凉风台，绕过贞女楼，朝未央宫方向走，素修一直对这个地方抱有探究之心——在楚国，关于燕国的太宗皇帝的故事不少，但大多都是他如何开疆拓土，称王称帝，并没有涉及到他的后宫。这儿竟然有他为皇后修建的陵寝，足以想见他和皇后的情意。

未央宫门前的杂草丛生，大门也破损不堪，漆点剥落，也没有值守的宫女宦官，这里是被大明宫遗忘的地方，没有一点生机。

站得久了，阵阵列风吹来，不知刮动了宫里的什么东西，诡异的声音迭起，素修和灵犀三步并两步，慌乱离开。

此处不祥，埋着死人，还被焚烧过，保不齐还有更多的人惨死在这里，说不定燕皇修建新宫室时将他们埋在了大殿的底下，魂魄难散，不得安宁。

自幼就害怕鬼神的素修是个十足的矛盾体，她怕鬼神，却又喜欢鬼神的故事，离奇荒诞的故事她也爱听，虽然害怕，但一直没有改掉这个毛病。

两人顺着灰砖铺就的道路，经过静心殿的后面，想走个以前没有走过的路。

走着走着，原本昏暗的路渐渐有了亮光的影子，再往前走，又是一处宫殿，殿门前挂着亮灯笼，两人定睛一看，上面写着“慎行殿”三个大字——这里便是大明宫中关押犯错宫女或妃子的地方。

一看到“慎行殿”三个字，素修猛然想起太子妃和刘良娣在审问自己时曾说过——有一女子行刺李恽失败，被囚于慎行殿审问未果，不知她现如今怎样了——有没有说出实情，活着还是死了？

素修将灵犀拉到一边，说出了自己想要进去看看的想法——看看有没有那位楚国女子，宫中有没有发生过行刺的事情。如果人没有，事情也没有，这便是栽赃嫁祸，是燕国想要挑起争端的毒策。

灵犀自然不能反对，硬着头皮跟素修一道上前，与那看守的两个老宦官交涉，最后出了金钗玉佩作为奖赏，给了那两个老宦官，并且拜托他们在外面望风。

素修和灵犀顺利的进入慎行殿——殿内宽阔异常，被人用栅栏隔成了一个又一个小内室，里面放置的火烛也不明亮，在微弱的烛光下，素修模模糊糊找寻着可能熟悉的脸，熟悉的身影。

“公主，这儿什么也没有，咱们还是出去吧。”同样怕黑怕鬼的灵犀瞬间毛骨悚然，浑身发冷，很是害怕。

素修攥住灵犀的手，笑道：“别怕，我在你身边呢。”声音极轻，但给了灵犀不少安慰。

眼看着要走到头了，并没有发现要找的人，素修有些丧气，拍着灵犀的手背，就要回去。就在转身要走的那一刻，她的脚踝被身后的一只手紧紧握住。素修身子一凛，打了个寒战，两眼动也不动，檀口微张，巨大的恐惧从四面涌来，紧紧包裹着她，一开始的那点勇敢渐渐消失。

素修和灵犀的双手紧握在一起，颤颤巍巍的转身，低眸望向握住素修脚踝的手，由下往上，看清了是一个匍匐在地上的女子——她披头散发，盖住了脸，浑身都是血迹和污泥，那只手也瘦得只有骨头了——可以看到，她穿的还是楚国的衣衫，只不过那上面已经被血迹浸染，分辨不出它原来的形式。

“你是——季然——”

胆小怕黑的灵犀鼓足勇气，蹲下身子，用手拨开了躺在地上的女子的头发，让她将脸露出来，那脸已经被鞭子抽的满脸痕迹，流淌出来的血有的结成块，黏在她的脸上成为一体，很是吓人。

若不是那女子眉间的一颗红痣，灵犀也不敢说出这个名字——季然和灵犀同龄，还是同一年入宫，季然身子灵活，充入教坊，成为舞女，闻名宫内外。两人曾经有五年的友谊，但随着两人各奔东西，也就淡了，很久没有见面了。

灵犀没有想到，久别重逢，竟然是以这样的姿态，在这个昏暗的牢房内相见。

素修听灵犀叫出这个名字，也俯下身子，辨认女子是谁。

“是银娑吗？”那女子凄然抬头，泣不成声。

银娑是灵犀入宫前的小名，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灵犀了，灵犀身子一怔，泪如雨下，“真是的是你啊，你怎么这副模样？”

季然勉力抬头，两只手死命向上抓住灵犀的手，哭道：“没想到，我临死之前，还能见到故人，老天待我不薄啊。”

素修也听过季然的大名，她是有名的舞女，很得陛下的赏识，也正是因为她的舞技高超，陛下才将她的芳名列入了和亲名册。

季然的舞，灵巧多变，回味无穷。楚宫繁盛日，绒儿吹白玉笛，季然做惊鸿舞，晏心唱歌，便是素修的皇帝姐夫的最爱。

为了争取一线生机，皇帝姐夫将她献了出来，最爱的宫女也献了出来，真不知道能换来几天的安生日子呢.

季然将喉中血腥吐出，咳了好一阵子，才勉强道来原委。

“我与你们同到下城，发生动乱后，我被一燕人抢去，受了侮辱不能逃脱，只得跟着他来到燕国，刚到平城，他便将我卖了，正巧宫中梨园缺舞女，我说会跳舞，他们验证后就将我带入了皇宫。

正赶上那皇帝老儿的寿辰，李贵妃见我跳舞甚好，让我编排舞蹈。我恨透了燕人，恨透了那皇帝！他们杀了那么多楚人，还杀死了赵将军，他们根本就不是人！我趁着席间他们尽兴，松了警惕，闪到那老皇帝老儿面前，掏出匕首刺向他！

只是可惜，他躲闪很快，我没有得手，被人抓住，囚禁于此——那天杀的皇帝老儿说不让我轻易去死，找了许多的宦官和卫士凌辱我，让我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不想活了！”

季然说完，身子倾斜，力不能支，灵犀透过栅栏的手努力将她拉起，悲切不能言，垂头紧贴栅栏，努力握住季然不断要滑落的手。

又一个当事人印证了哥哥素维之死，素修的心中充满了愤怒，似乎要化成火焰喷出来，将这天下烧个一干二净——她两眼怒睁，拳头重重的打在栅栏上，望着奄奄一息的季然，一字一句道：“你要活着，或许有出来的可能，你若死了，将来国耻尽雪，也看不到了。我会尽量帮你，你要给我活着走出这里，楚国快要赢了，燕国马上就亡了！”

季然血泪横流，绝望道：“我活不下去了，也不想活了！日后国仇得报，公主若还记得我，便烧些消息与我，我也好安心投胎，轮回转世。”

守在殿外的老宦官进来了一个，敲着栅栏，急道：“巡查的尚宫来了，快些出去吧，这里不是好耍的！”

见老宦催促，素修和灵犀虽有不舍之情，但也只能听从，素修临走前握住了季然瘦骨嶙峋的手臂，含泪道：“嗯，我记得，永远记得。”

素修一辈子都没有忘记季然蓦然抬头时的眼神——凄凉而又绝望，愤恨中带有期盼。季然想做的，也是她想做的，更是千千万楚人想做的——没有人会白白流血的，素修在心里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