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夫老钟一听，以为长缨魔怔了，在涅盘河里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连忙将她扶到船舱里坐下。

长缨痴痴地盯着山上的灯笼。

连日里的心力憔悴，此时终于有所缓解。这，是她这辈子欣赏过，最美的灯火，因为灯火阑珊处，一定有一个人，也在同样翘首，盼与心爱的人早日重逢。

“夫人......你看到什么了？”老钟怯怯地问长缨。

人，无论古今，内心里最怕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譬如未知，譬如梦碎......

长缨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山上灯笼组成的“长”字，淡淡说道：“钟大哥，你能让今晚待在这里吗？”

“这可不行，官兵待会就要巡夜了，看到你一个生人在官府的船里，岂不给我添麻烦？”

长缨叹了口气：“唉......那就让我在看会儿灯吧，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灯......”

“这算什么，以前这山上，那灯......可是漫山遍野，各式各样，不同的颜色，壮观的很呐，不少京城里的富人们，都专程来这里赏灯呢！”船夫老钟自豪地给长缨说道。临了又加了一句：“你该回去了，待会官兵来，一定要惩罚我的！”

“大哥，你就让我多待一会儿吧......这灯，我看不够！”长缨央求道。

“不行，你赶快走！”老钟有些不耐烦了。

突然一个爽朗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哎呀，妹子要看灯，你这做大哥的却赶人家回去，我瞧你这大哥，当得不够称职啊！”

长缨和老钟连忙回头，仔细一瞧，原来是昨日托长缨寄家书的那位兵士。老钟连忙来到他身前，躬身施礼说道：“官爷......在下只是怕给官爷添麻烦......官爷见笑了，官爷见笑了......”

长缨慢慢从船上下来，来到他面前施礼说道：“官爷的家书，奴家已经发出去了，说是五日便能送到官爷的家中......奴家......奴家还自作主张，捎了些别的东西......”

这位兵士忙问道：“你捎了什么回去？”

“奴家......奴家见到泗水镇上一家‘枣集酒肆’里的美酒甚是有名，便托他们捎了两壶去，另外......”长缨突然飞快地说道：“我还捎带了两锭银子......”

“什么？”兵士没听太明白，赶紧追问道。

边上老钟连忙陪着笑说道：“妹子说，捎带了两壶酒喝两锭银子！”

“岂有此理！”兵士刚要大发雷霆，却又看到长缨楚楚可怜的模样，便忍住怒气，低声说道：“大嫂，你这是为何，我只是一介微不足道的小兵，岂能受此大礼？”

长缨又施了一礼，道：“官爷多虑了，奴家的夫君也曾为朝廷卖命，前几日不幸在此地......在此地丢了，奴家腹中又怀了他的孩儿，这些银两，又如何能换得我夫君的性命啊，奴家心想，要是官爷的父母收到了银两和美酒，一定欢喜得很，奴家就自作主张......还望官爷莫要动怒！”

兵士心想，这位夫人的夫君原来命丧于此，难怪她这几日天天来此，想必是心里惦记得紧，以此聊寄哀思罢了。

于是，他接着夜色，朝长缨深施一礼，说道：“多谢大嫂，大嫂蕙质兰心，一定能得诸神保佑，此生平安康泰，万事无忧！船夫，你往后休要对她无礼，她要看灯，看就是了，你可明白？”

老钟连忙躬身说道：“官爷......在下明白，在下明白了......”

这位兵士又朝长缨说道：“告辞，大嫂多多保重！”

长缨连忙谢道：“多谢官爷体谅奴家......”

兵士走后，老钟对长缨的态度马上发生了转变，小心翼翼地将她扶到船舱里，取来自己的被褥为长缨垫好，让长缨舒舒服服躺着赏灯，自己则披上蓑衣，百无聊赖地数着灯笼捱天明。

夜深了.......

老钟这才揉了揉发麻的眼睛，轻声问长缨道：“夫人......你可知山上共有多少个灯笼吗？”

他以为长缨睡着了，便兀自说道：“老钟我数了七八遍，这山上，今晚总共点了......”

“一千零伍拾六盏！”长缨突然说道。

“真的是一千零伍拾六盏灯，原来夫人也数了啊！”老钟没想到长缨并没有入睡，而是和自己一样在数灯笼，顿时心中一喜！

长缨娓娓说道：“这就是天意啊，截止今日，我与我夫君相识，整整一千零五十六天了！”

“天空竟有如此巧合之事？”老钟瞪大眼睛问。

“看来，我夫君一定到了对岸山上，他想借着灯火告诉我和孩子，叫我们莫要担心......”

长缨的语气越来越弱，竟似入睡了。

老钟起身来到长缨身边，替她拽好被子角，自己则窝在风头上，也缓缓睡着了。

鸟鸣声将老钟吵醒的时候，他转身一看，长缨已经不见了，她连老钟的被褥毛毡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放置在船篷下面，只是将先前带来装菜的篮子和坛子一并带走了。

第321章 一千零五十六日

老钟心里突然一阵失落，自己了人家的酒菜鸡汤，却连一句感激的话都忘了说。

“唉......”老钟拍了拍自己的脑门，跳下船，又围着船周围捣鼓起来。

此后的二十来天里，长缨一次都没来过河畔，老钟渐渐以为长缨可能离开泗水，回花都了。

这天，涅盘山突降大雾，十步之内看不清来人，偏偏这一天，是一个月中老钟最忙的一天，他在官兵们的协助下，装了满满一船蔬菜，准备运往对岸。

老钟正准解开缆绳时，一股熟悉的味道传来，他皱着鼻子嗅了嗅，脸上突然显出灿烂的笑容。

没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鸡汤的味道。

老钟停下手上的动作，朝香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浓雾里走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夫人！”老钟开心地像个孩子一般，欣喜地叫道。

“钟大哥......”长缨来到老钟面前，歉歉地说道：“钟大哥，这段日子，我身子不适，找了郎中调理了些时日，如今已无大碍，这不，又给你送汤来了！”

“哎呀，有劳夫人了......这大雾天的，你出行多有不便，何必赶到今日呀？让老钟我这心，着实不安啊......夫人，你且等我一等，我摇船到对岸一趟，顶多一个时辰便回。”

长缨抖了抖头发眉毛上的露珠，为难地说道：“大哥，这岸边如此潮湿，我能否去你船舱里躲躲呀？”

老钟见长缨挺着肚子，怀里又抱着专门为自己熬制的鸡汤，站在湿漉漉的浓雾中甚是可怜，当下于心不忍，朝四周看了看，却不见一个人影，连忙低声对长缨说道：“你赶快上船，躲到船篷里去，千万莫让他人瞧见......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长缨感激的看了一眼老钟，在他的搀扶下，钻进拥挤的船篷里，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了下来。

老钟安顿好长缨，这才驾船缓缓离开河边，往对岸驶去。

船到涅盘河中央，老钟终于缓了口气，朝船篷里的长缨说道：“夫人，待会他们会将这些菜卸下船，你只须待在船篷下，不要动也不要发声便可，我自然会和你平安返回，夫人莫怕啊，对面的那些人并没传言那般可怕！”

“多谢钟大哥提醒，我不怕！”长缨回复道。

“对了夫人，你我相识也快一月了，老钟我还不知夫人芳名呢......夫人方便告知我吗？白喝了夫人的鸡汤，连姓名都不知晓，这要是说出去，别人岂不笑掉大牙啊！”

老钟话落，只听长缨说道：“待会给你说，大哥，你将船摇稳些，奴家有些头晕......”

老钟一听，连忙稳住船桨，心想她怕是很少坐船，有些不适应。于是尽量将船开稳当，缓缓驶向对岸。

等船一靠岸，老钟看了一眼船篷里正昏昏欲睡的长缨，没有出声，跟以前一样有条不紊的协助卸船。

山脚下的雾气更浓，大家一边留意脚下湿滑的泥土，一边七嘴八舌地埋怨这鬼天气不长眼。终于，一船蔬菜全部卸完了，老钟按照惯例，数了数岸上的人头，一个不多一个不少，这才安心地摇船驶离岸边，原路返回了。

老钟稳稳地摇着船，不多时，便能瞧见岸上巡逻兵士的身影了，他又低声嘱咐长缨：“夫人......咱们快到了，委屈你再躲躲，船靠岸便安全了！”

老钟没听见长缨的回应，心想她估计正强压着胃里的翻江倒海。

谁初次坐船不是这样呢！

老钟将船靠岸后，先跳下船将缆绳系好，然后来到船舷便轻声呼唤：“夫人，出来吧，咱们到啦！”

还是半晌没有动静。

“咦......”老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他抓住船舷翻进船舱，往船篷里这么一瞧，整个人便一屁股坐到了湿漉漉的舱板上。

长缨不见了！

“坏了！难道她趁我不注意，跳河殉情了？”老钟一想到此，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顿时掉了下来。

就在老钟下巴快要惊掉时候，几位兵士上前察看。

在船里一阵翻腾之后，一位兵士抱着一坛鸡汤站在船上问：“老钟，这鸡汤是哪里来的，闻着挺香，兄弟们拿去解解馋？”

老钟连忙点头说道：“行行行，官爷尽管拿去！”

边上一位兵士认出了长缨的坛子，马上对其他人说道：“放下放下，这是老钟的妹子拿来专门为老钟补身子的，你们喝什么喝？对了老钟，怎么不见那妹子？”

老钟连忙解释道：“今天雾大，她放完汤便回去了......”

兵士们三言两语的聊着天走开了，老钟抱着依旧热乎乎的鸡汤坛子，他突然发现，这位给自己送鸡汤的妇人，和一月前的国公大人倒是有些相似。

都成了他内心深处，不能说于别人听的秘密！

长缨终于来到了她梦寐以求的涅盘山。

借着浓雾的掩盖，她手里拄着一根竹竿，缓缓往山上爬，爬一阵，歇一阵。她不知道上山的路，只是循着石板铺就的台阶一级一级往上爬、

长缨越爬心里越开心。

她很快就要见到顾北了，她想，顾北此时一定想不到自己竟然成功渡河，来到涅盘山了。她决定给顾北一个惊喜。

这二十来天，她挺着肚子却是一刻没有闲着。

“长缨帮”虽然在表面上消失了，但它的钱庄酒肆客栈镖局等，依然在北国境内遍地开着花，而且生意是相当的红火。

这三年当中，顾北帮段岭打理着北国，长缨便打理着它们，因为，“长缨帮”毕竟是父王一生的心血，虽然西凉王昔年一别，杳无音讯，但长缨一直觉得，父王就是父王，就算他和传言一样，练功走火入魔，变成了魔鬼，他依然是疼爱着自己的父王！

二十多天，对长缨来说，足够多了。泗水钱庄的冯掌柜，一直忠心耿耿，长缨的出现，让他重燃了振作“长缨帮”的豪气，毕竟，江湖中人，离不开的，便是热血、忠义！

不到半月的的时间，北国境内，暗里还以“长缨帮”为荣的人，都收到了这样一封密信：“立秋，金银聚泗水，忠义照乾坤。”

落款是：“西凉公主长缨，驸马顾北！”

这封短短的密信，竟被大家暗中奉作圣旨，一时间，北冥王段岭落井下石，卸磨杀驴的行径被传扬地沸沸扬扬，大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人们开始静下心来等，等立秋这天，齐聚泗水，看涅盘上，用灯火燃起一个大大的“北”字！

北冥王段岭很快就听到了风声，他在大安殿上坐不住了。

一封圣旨暗中递到了泗水知府的手上：即日起，停止往山上运菜！

既然难以服众，那就自生自灭吧，万物随缘，这是你顾北说的！

涅盘河渡口的老钟，终于卸任了，他怀里抱着一个光滑的坛子，转头看了涅盘山最后一眼，离开了。

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但他知道，涅盘山，一定会成为真正的涅盘山，犹如苍鹰断喙，凤凰浴火，国公顾北，终将一飞冲天！

长缨终究没有逃开在涅盘山上迷失方向的宿命。幸好，山上人丁逐日递减，山间房舍空了很多，她就近寻了一间偏僻宁静的小院住了进去，房舍里生活物资一应俱全，相比之下，痴痴道人他们的山间竹院，倒是逊色了很多。

长缨很快就适应了这里，眼下她要做的，便是在养活自己的同时，与顾北取得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