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云机道长晚课后的空隙，李义山向道长提出辞行。

云机道长望了李义山一眼，尚未开口，却见这些日子都不曾照过面的玉钟师兄匆匆进来，躬身向云机道长禀报：“师父，神龙谷中官兵已俱撤离，据说是接到了京中上司的指令。谷中被押的百姓个个望天叩谢，感激涕零，都言要来玉阳观拜谢……”却见云机面无表情，垂下眼来并不说话，玉钟忙顿了顿，转了话题道，“如今被释放的人员中家在附近的、身子骨尚好的，弟子们已发放干粮盘缠遣其返乡，但仍有不少受伤带病之人滞留其中，玉磬、玉松带领众弟子仍留在龙潭营，安抚受困百姓，救济病伤之人。”

云机道长点了点头，仍不发一言。一旁的李义山不由讶然，来玉阳观的路上虽听裴泽渡说过几句，他和玉石因神龙谷之事才到长安的，但裴泽渡说的含糊，其中似有隐情，现在想来更是疑惑，到底神龙谷发生了什么事？自己这些天住在观内，何以连一个风声也未听闻？

见师父并无异议，玉钟便接着禀报道：“长安带来消息，皇上已同意仇士良告老返乡，不日即会启程。”见云机不动声色，但目光却专注起来，他又接着禀道，“听传仇士良将连年搜刮来的财物整理了几十辆车，加上随行护卫人员，不下百余车辆，京中议论颇大。”

玉岩在一旁愤然插嘴道：“这样罪大恶极之人，不处死以告慰天下，竟还让他招摇过市？真的没有王法了？”

云机道长瞅了玉岩一眼，见他闭了嘴，方淡淡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又看了他一眼，补充道，“不许向玉石提起此事！”

玉岩不满地看了师父一眼，但见云机目光闪闪不容置疑，只得诺诺地低头答应了。

李义山在旁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朝廷的一大心腹之患终于去除，确实大快人心。只是虽撤去了一个仇士良，可禁军的大权仍掌握在各大宦贼手中。几年前的甘露之变，便是因一时不慎引发大乱，想必当今皇上也是考虑到了这点，才选择不杀仇士良以求稳为上吧！只是神龙谷与仇士良有什么关联……

正默默思索着，突然发现云机道长的目光望着自己，李义山这才发现室内的人均已退出了。

“玉松说了，此次若非你出手相助，”云机道长语气很是平淡，李义山却感觉到他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玉石难以安然回返。”

“师父言过了”，李义山忙躬身答道，“玉石师兄吉人自有天相……”

云机道长微微一哂，摇了摇头：“玉石此生命数孤绝，运数奇蹇，偏又天性桀傲难驯不容于世……”他望了李义山一眼，没有再说下去。此事说来渊源也长，华阳被设陷离开灵都观后，云机回来心知其中必有隐情，向正在神龙谷驻守的袁达追问过，但袁达一口咬定不知情。云机道长当然不肯轻易相信，无奈没有证据追溯无由，便好生劝诫了一番后，放过了他。

不想善缘结善果！袁达在令狐府中救下重伤濒危的渠成后，知道令狐兄妹难以放过他，龙潭营被焚自己又无法安置他，正无奈之时想起了云机道长的诫导，竟悄悄将渠成送了过来。孰料云机道长竟一眼看中了渠成，欣赏他的坚忍旷达、天分奇高，推算后又得知玉石的命数孤绝，这正是上天注定的自己理想中的徒弟，故数次劝他皈依入道，自己愿再开山门，收他为徒。渠成受了云机重恩一时无以回报，又正想离开神策营却无中意之处可去，便拜了云机道长为师。云机道长着意栽培他这个关门弟子，但玉石心底始终不甘遁世隐匿，于修道一事上不肯雕琢，只是因观中师兄弟待他和善，自己从没有与人这样毫无介备的相处过，遂也呆了下来。但终究是他的厄数未满，眼见他又撞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的回来了，只是幸好，总算尚安然。云机道长又抬起头向李义山，淡淡地道：“多谢将我护观之人带了回来。”

李义山登时不由愕然，玉钟师兄一向是云机道长跟前最得意的徒弟，为人老成持重，遇事沉稳，干练可靠，众人早已认定将来观中住持必属他无疑，为何云机道长突然竟许意玉石？

云机道长见他茫然，明白他的纳闷，道：“玉钟玉磬固然稳重有度，恭默守静，但眼下时逢乱世却墨守陈规，进取不足。玉阳观须得有一恢宏大度、雄谋善断，置身于万变中仍能处之泰然之人，方能弘扬道教之本义，护我观中众弟子周全……”

李义山更加不明白了，虽然他闲居在家已有两年，但一向关心国事政事，此次来长安更是亲眼见了武宗治理下的国家蒸蒸日上，故才在华阳墓前盛赞当今圣治。但不明白云机道长为何如此悲观地看待世事，李义山正想以事实反驳云机观点，不料云机道长目光炯炯地看了他一眼，已经看穿了他的想法，道：“你只知当今皇上文韬武略，李相励精图治，却不知大唐气数已尽！”云机道长站了起来，望向已昏暗朦胧的窗外，“你恐怕不知皇上更痴迷长生秘术吧，为追寻不老仙丹，今年已有十几拨人陆续来此求取制丹之术！”

见李义山惊讶得目瞪口呆，云机道长喟然长叹了一声：“此术最为凶险，无奈世人不辨真善，不思修已修身，却对此绝命之径趋之若鹜！皇上乃一国之本，若有不测之事，大唐瞬间复为乱世矣！朝代更易，百姓遭殃终难幸免，这一干烧丹炼汞的方士也难辞其绺，玉阳观虽不为此道，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云机道长一向最痛恨那些鼓吹仙丹灵药，借世人追求长生之愿而乘机招摇撞骗甚至谋财害命的方士，弟子中但凡有为此道者，立刻便驱逐出观。李义山也知道云机之忌，但自己一直关注着国事，从未曾听闻皇上有此荒诞不经之好，只是云机道长从不是危言耸听之人，现在竟断言玉阳观将有大祸临头！更断言天下复将大乱！他不由有些困惑，只听云机道长又叹道：“我已年迈，早有心将住持之位传让年轻有为之人，但玉钟刻板守旧，且天分不足，才德不彰，守成有余机变不足；玉岩机灵聪明却尽在表面。此次神龙谷之事或是天意为之，倒成全了玉石，只望他静心修行，以道为念，再不牵挂红尘……”

李义山正被云机的话弄得有些忧心忡忡，突见云机道长目光炯炯地望向自己：“若天下不平，不知玉溪将作何为？”

李义山被云机道长猛然一问，不由更加茫然了，丁忧之前，他正处于秘书正字一职，三年后复官，应该也在此职。这个职务虽说不高，但他很喜欢，且目前已有人将他推荐给了李德裕，虽然他自己并未为此奔走过，但李相的爱才惜才是有名的。本以为此时天下太平，正是直追大唐盛世之机，不妨被云机当头一盆冷水，浇得缓不过劲来……

云机道长见李义山竟茫然失措，不由怜惜地望着他，叹道：“富贵如浮云，红尘转眼空，玉溪天分绝佳，奈何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