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太阳还没有从地面上升起，竹海楼外的湖面上，从湖中小岛边扩散开一圈灰蒙蒙的光泽，远处的树林还充满黑暗，东边的天空一片鱼肚白，西边则是一片漆黑。那黑的仿佛是竹海楼中的墨水，浸染了此地的一切事物，使这片湖成为了画中世界。

一叶扁舟静静地划过水面，第五如云一身黑衣貂裘，提着一盏灯，坐在舟首，仿佛入定，一动不动。灯芯上微弱的火光成为整片湖水上唯一的一点温暖色彩。

舟尾是一个蓑衣渔夫，手中握着一根细竹竿，稳稳地推着小舟向着岛中央靠近。

第五如云在得知了萧九的行程后，并没有前往其所在的舒州，据夫屠说在舒州遇到他的时候，状态非常差，喝的烂醉如泥，那萧九绝对是遇到了某些事了，而从他的行程来看，最有可能让他的心态发生变化的地方，很显然就是竹海楼了。

“现在你总是藏不住了吧？”第五如云朝着身后的一片湖水说道。

坐在他身后划船的渔夫撇着嘴摇了摇头，低声念叨着“这位小爷又开始发疯了。”

自打这小舟从江边的船坞划了出来，第五如云便偶尔冒出来一句话，好像在和什么人聊天一样，但这一条江上除了零星的几个小船，哪里有什么人在？

可正当渔夫还一直悄悄吐槽着这位“疯疯癫癫”的公子哥的时候，小舟底下忽然冒出来一个黑黝黝的人影，只是一闪之间，甚至没有带出一点湖水，便出现在了两人面前，一动不动地站在几乎没有立足点的舟尾上。

渔夫见身边忽然冒出来个诡异的人影，被吓得跳了起来，差点滚落到湖中。

“你终于现身了，自打我来到舒洲，你就一直跟着我了，但我故意卖了好几个破绽，你都没有对我动手，想来你应该不是我的敌人吧？”

“你是如何发现我的？你能感知到我的真气？”这是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

“现在能感受到了。”第五如云得意地笑了起来“难怪我之前完全感觉不到任何真气流动，原来前辈竟是顶级的本源浊真气修行者。”

“你是在诈我，自打进了舒洲地界，你每个时辰总要自言自语一句，如此坚持了一整天，不去戏班子里面唱戏真是可惜了。”黑衣老者蒙着面，但能看出来他现在颇为窘迫，感觉自己被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给耍了。

“我怎么可能有那种闲工夫一直自言自语，我确实是没有察觉到您的行径踪迹和真气流动，但有别的事提醒了我。”

“哦？”这老者忽然提起了兴趣，便盘腿直接坐在了舟上“自我本愿真气覆盖了全身之后，你是第二个被我跟踪还能发现的，我倒要听你讲讲是如何发现我的。”

“其实很简单，上三楼的前辈们大多与我外公认识，而且年底他肯定会邀请不少上三楼高人前往赴宴，在这个时候他的后人要是在上三楼的地界出了事，那楼主也没有脸皮去见他了。当我到达舒洲之前，已经接到了本地数个帮派的邀请，我从被这些帮派盯上，再到进入舒州城，不过三天时间，在几日前城内捕快已经清除了这几个帮派的人，做的干干净净，一点痕迹都没有。这显然不合理，就算是长安的捕快也做不到这么快，更何况这个小地方，能在这么短时间清理这么多人的组织，恐怕只有一个。”

“真是细致入微，你的观察力之强，已经不输于任何一位飞蒲楼主了。”老者忍不住赞叹道。

“过奖了，竹海楼居然派出前辈这样的高人来保护我，小子倒是受之有愧了。”

“我刚开始也挺意外，不过现在，我倒觉得，不论是背景，还是心境和武力，你都值得保护。”

两人相视而笑，第五如云能察觉到这个老人对自己的欣赏，老人也能感觉到第五如云的尊敬。

“那另一个发现你的人是谁？”第五如云好奇地问道。

“李婺。”老人笑了笑，并大胆地预言道“相信以后数十年的中原江湖，便是你和李婺的争霸了，其余年轻人恐怕都不是你们的对手了。”

“老先生应该是没有见过萧九吧？”第五如云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些许崇拜的神色。

“他确实也是个难得的天才，只是可惜，缕遭背叛，心神溃散，已难成大器了。”

“您见过他？”

“他来过这里，还见了我们的楼主，杜梦离。”

“原来如此，我倒是来对了地方。”第五如云没有追问，竟也没有反驳老人对萧九的贬低。

“上了岛，我就不会与你同行了，但你要进去还是要按他们的规矩，小心便是了。”老人眼睛不自觉地眯了眯，有的人总是克制自己，不让自己笑，但他们只能控制嘴边的肌肉，却无法控制眼睛。

小舟缓缓靠岸，那老人说完话，立刻双臂一展，就像躺下睡觉一样，掉入水中，却没有溅起水花，完全消失在了天地之间。

第五如云把身上的散钱丢了一串在舟上，轻轻一跃，跳上了这湖中之岛。

第189章 悍雪折枝89

上岛的瞬间，幽暗的树丛中传来数个刀剑出鞘的声音，这些声音很小，一般人很难听的清楚。但这个地方实在是太安静了，以至于第五如云连自己的呼吸声都听的清清楚楚。

他脚步轻缓地走向林中，眯着眼扫过投射在地上的微末白光，大口呼吸着湿润的空气，满脸愉悦，像是前来踏青赏景的一样。

“夜仙蘸墨画青竹，初晨势微空染湖。寒林幽幽匿雅侠，不羡翰林羡仙途。”第五如云出口便是一首打油诗，这诗水平普普通通，但却极尽对于竹海楼的赞美。第五如云算是把竹海楼里这些文人墨客的心态拿捏的很清楚。

这时候也不知是从哪个树顶上冒出一个老迈的声音“小友年纪虽小，却是文采斐然，这诗得的急，颇有瑕疵，但却瑕不掩瑜！”

“原来这岛上还真是处处藏着高人，倒是让老人家见笑了。”第五如云从容不迫，尽管对面这个老人的声音无法分清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但他凭借敏锐的感知，已经锁定了老人所在的位置，定睛看了过去。

躲在树上暗处的老人见他一眼锁定了自己，有些不可思议，但在他们四目相对，看到这个少年面容的时候，立马释然了，他飞快地掠下树干，落到第五如云面前。

“你是复姓第五吧？”老人笑道。

“老人家认得我？”第五如云有些惊讶，因为他却完全不认识眼前之人。

“你的模样与你父亲实在是太像了”老人有些哭笑不得。

“原来是家父的故友，不知老人家如何称呼？”

“你叫我墨老便是，我的名字已经许久未用了。”老人说着摸了摸他那一小撮白胡子，“竹海楼，只迎文武不迎财，你已过了我这关，可以进去了。”

“您不问我为何前来？”第五如云有些惊讶，本以为竹海楼是一趟危险之旅，没想到第一关就这么简单。

“来这里的人很少，大抵都是些寻书或是寻人的。你毕竟是第五害的儿子，桃花先生的外孙，家里的藏书秘籍恐怕比起咱们这小楼有过之而无不及了，那您肯定是来寻人的了，我也没必要拦着你了。”

“您说笑了，书案秘籍的贮藏量，恐怕只有大唐皇室能与竹海楼比肩了，我家的那几本破书不值一提。”第五如云倒是觉得自己说的是实话，因为他只见过桃花先生的藏书，而并未真正进入过第五害的藏书室，否则他便不会这么说了。

墨老听他一说只得苦笑着叹了口气，便隐没在了树林之中。

树林中那些本来潜伏着的人很快都隐去了气息，留出了一片看似空无一人的通道，第五害的目光穿过这片四季长春的树林，已隐约看到了那算不上高耸的楼阁，藏匿在青涩的晨光里，似是个伫立了百年的老者。

第五如云眼神中射出红光，穿过千千万万的树叶，到达了竹海楼顶的一个高台上。

高台上坐着一个浑身灰袍，形态枯瘦的青年，如老僧入定，岿然不动，望着第五如云过来的方向，仿佛化作了楼顶的瑞兽石雕。在他背后则是一个一身农夫装扮的老头，颇有一些富态，显得中气十足。

他并没有看到第五如云的身影，只是感觉到了一股互相都很熟悉的真气流动，这种感觉奇妙至极，只有追溯到他们二人所继承功法的源头，才能弄明白其中的关联。

此人正是杜梦离，而在他背后站着的那个老人，正是酒仙。

“他来的倒是早一些了。”杜梦离低声说道。

“你是觉得咱们这些人坚持不到除夕？”酒仙吹了吹胡子。

“怎么可能，我是怕咱们留他不住。”杜梦离苦笑道“有你这个老头子在，又怎么可能被那些人攻破，况且他们也不敢真杀了第五如云。”

“他们的主子当然不敢杀，但现在消息传递那么隐秘，动辄便是上千条人命，很容易出现意外。”

“这却是要看第五害如何决断了。”杜梦离苦笑道“上次抓捕于胜男的时候，飞蒲楼才发现，第五害私下隐藏的人力和物力，恐怕灭了皇室都绰绰有余。”

“有那么夸张吗？就算有那个能力他也不会有那个心思。”酒仙并没有惊讶。

两人正聊着的同时，楼下已有数个灰色的人影在向第五如云抛题求诗了，这些灰衣人一连出了几个题目，第五如云却是仿佛胸有成竹，脱口便来，对答如流。

“看来他是打算用文明的方式进来了，不像那萧九，之前把我屋顶都打塌了。”杜梦离不住地点头傻笑。

“这小子诗才倒是不俗，闻题便答，韵律严谨，意境丰满，倒是个诗人的料子。”酒仙赞叹道。

很快最后一位灰衣人也已出了题目，“这位公子所作天地人杰，风景名胜的诗文，无不有惊人之处，倒是无需再出题了，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我沉思许久，却不知公子是否可作一首讲述少年少女情窦初开的诗。”

第五如云有些意外，这题目比起前几个人的却是俗气不少，但难度却是高了许多。天地宽阔，景致繁多，鸟兽无算，诗句可说信手拈来。而人杰地灵，名胜典故，也是多如繁星，张口便有。可这少年情愫，无形无影，捉摸不透，倒是有些难住了第五如云。

他在原地站了快一刻钟，也难以开口，顿时眉头紧皱，他的红颜众多，甚至定了终生的都已经有了，但说道情窦初开，却是难以形容的，情愫的流露大多出自书信与话语间。

那些让他心悸的面孔在脑海里转动着，第五如云只觉心中五味杂陈，特别是想到鹤竹儿时，口鼻竟是像堵住了一样，憋了许久才叹了一口气。而想到刘雀的时候，他才露出一抹笑容，脸蛋也忍不住添了一圈红晕。

第五如云虽有些犹豫，但终究是抬起头，笑道“情诗乃私语，面对你们一群大老爷们，我怎么说得出口？这便告辞罢了。”说完之后他知此事已难成，倒不如潇洒地走开。

众人一阵错愕，心想他这之前作的几首诗已尽显文采，这最后一个题目算是开个玩笑，随便说几句便能让他进去了，哪想他反而自己走了。

竹海楼的规则从未破例，他既不愿答，这边的杜梦离和酒仙想破例也说不过去，更拉不下那个脸。

“老岳！你这出的什么题目，你瞧他二十出头，还没娶老婆呢，给他出这种题目，这不是把他往外赶吗，瞧你干的好事！”杜梦离压着声音但还是忍不住发起火来。

“我也没想到他大老远过来，居然走的这么果断。”老岳哭笑不得。

“你不管用什么方法都要把他留下来，我还有事情要和他交代。”

酒仙一脸无语地看着杜梦离“留不住也就算了，你易容出去寻他便是了，这里有我不会被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