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无瑕
作者:提笔随缘 | 分类:科幻 | 字数:83.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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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心声
第二天中午,酒醒的德瓦·格拉戈洗着冷水澡,打电话询问搭档去了哪里。维莱则拿昨晚在车上给某位醉汉吐了一身、不得不另租间房清洁到凌晨的理由搪塞过去,听着圣恩者的歉笑,以此为借口继续休息。
不爱酒者,最明白自身的酒量是几斤;偏爱酗酒的人,反而不清楚醉酒的界限。醉酒的人啊,容易把心底的秘密露了干净;不醉者,则清醒地记住酒桌上的一言一语。所以,总有些机灵的人会拉着别人同醉,避免这尴尬发生,可惜,效力黑水的德瓦不属此类。
在军队的时候,年轻的新兵要防着老兵使坏,必须是滴酒不沾。直至转入黑水工作,成熟的圣恩者才认识了酒精的味道。
对初识酒精的他而言,这饮品不过是把有水果气与麦香的匕首,在舌头和喉咙上拼命剌刀子,只能带来火辣辣的痛,终归是款待同事和应付上司时的伤身饮料。结识了某位在莎薇酒店打工的木精灵后,他更是把买来的烈酒扔进垃圾桶,只尝些清甜的果酒。因为那位包容且知性的木精灵女性,常谢绝他的好意,卖力地推着装满酒瓶的小车,将玻璃瓶倒进垃圾桶,叹着气祷告,告诉他不论量的多少,酒精都会损害身体,愿受蛊惑的可怜人谨遵帝皇的指引,远离这消愁的毒药。
这简单的动作、这悦耳的声音,总是浮现在与木精灵分别后的梦乡里。德瓦知道,自己是爱上她了。于是,圣恩者在首饰店挑了最精美的金戒指,提前在花店预定了最饱满的玫瑰,在阳光灿烂的伯度河畔捧着鲜花告白,却揭开了一个美丽的误会——不熟悉木精灵这一种族的男人,把年老的同性当成了心仪的对象。
说真的,这窘迫并不沉重,只需会心一笑,就能消散他们的狼狈,继续做交心的朋友。
但德瓦笑不出来。
他永远记得自己是如何成为圣恩者的。那是一个在军营的雨夜,他擦亮走过泥泞的皮靴,拿湿巾抹走沾满外套的泥点,正要翻到上铺,却见到该去酒吧买春的同宿混球们领着十来个面目通红的醉汉冲进屋。他可认得出,这群喝醉酒的王八蛋是其他连队出了名的搅屎棍,立马去拿藏在枕头里的军刀,却给这帮人七手八脚地架住,扒光了衣服不说,连内裤都扯掉。
任他怎样厉骂,这群醉汉都不停手,至于他的舍友?一个帮忙找润滑油,一个翻着床底的百宝箱,一个打开电视放音乐,一个架起摄像机的脚架。最恐怖的,是在入伍时带头刁难他、却给他揍断鼻梁骨的家伙,那坏笑的东西拆了步枪的枪托,指着托芯大声告诉醉汉们,稍后就用这冷冰冰的玩意,给未尝人事的好兄弟来个终身难忘的初体验。
在脱光衣服的醉汉大笑着接过步枪,将涂好润滑油的托芯对准目标的一刻,空前的恐惧霸占了他的心脏,燃起愤怒,舞动愤怒的火,烫松了强捆他的胳膊,随他重挥的拳脚将这些人的命根砸成了烤肉饼。
哪怕无需负责,能领着高昂的工资,借着补贴和报销在共治区的酒店吃最豪华的全牛、去酒馆勾搭最妩媚的姑娘,他还是忘不了当夜身临恐惧边缘的恶寒。唯有突击检查各个兵营的宿舍,用指头给这堆撅屎洞的东西在脸上烫一个“?奸者”的单词,他才能吐出一丝畅快。
他的恶名传开后,军营里的受害者和正常人无不拍手称快,可驻地的长官反是头疼。毕竟,搅屎是格威兰军队的一大传统,若较真起来,不知有多少士兵和军官干过这腌臜事,真闹出乱子,绝对不好处置。可他的举措,又切实整顿了荒唐的军纪,让军队的风评有所好转,入伍的士兵都多了起来。至少,同级的军官找不出理由弹劾他,只能联名上书将军,说等他玩腻了,快些送他到别处挂个闲职,别再来自己的辖区惹是生非了。
所以,他去了古老的康曼城,到既有监管之权责、还无恶心之风的黑水就职,试着忘记在共治区的不愉快,开启新的人生之路。而他很快便成功了,在爱慕上莎薇酒店的领班后,那些糟糕的过去都烟消云散。他不再找街头的妓女放荡,也不去同酒馆的女醉客勾搭,变回那个入伍前的青年,对未来的爱情充满幻想。
可当他知道,手捧玫瑰花与金戒指的自己是跪在一个年老的男性木精灵跟前,军营宿舍里的一幕幕又涌现在眼前,似是在提醒他这个打心眼里厌恶基佬的人,如今当了回恳求着和一个老头子共度余生的小丑。
愤怒,再度燃烧。花束转眼为灰烬,戒指更热到融化。祈信之力在涌动,蓄势待发,那澎湃的感觉引诱他踏步向前,去将愚弄自己的老男人焚为焦尸,将这浩荡的澎湃存作永恒。
后来,他才知道,那是祈信之力突破的征兆。如果那天他真的动手,即可蜕变为第二巅峰的圣恩者。
他先是楼住木精灵的柳腰,又摸向那如云的鹅颈,再将手掌按上平坦的胸膛,最后在对方的惊呼中一把探向身下,确认木精灵不是在说笑,火热的心真切冰凉。
(四十四)心声
他抱紧想逃跑的木精灵,却没有使用祈信之力,而是感受捆在臂膀里的温柔、一种柔软的温度。
爱,是爱,他相信了,这就是爱。他爱木精灵的知性,爱木精灵的宽容,爱和木精灵说话,爱和木精灵逛街,爱和木精灵共享晚茶——男人又怎么样?年老又怎么样?不管木精灵是男是女,年老年少,他都愿陪在其身旁,度过每一天的时光。
有爱,是爱,说明爱就好。
倾诉声里,木精灵停止挣扎,像安慰孩子那样轻拍他颤抖的脊梁,待他松脱臂弯,真诚地鞠躬致歉,说自己只是个普通的老人家,希望误解就此翻篇,与他继续当好忘年之交。
可惜,觉得他仅仅是不愿接受事实的木精灵没想到,对不惜踩着梦魇来坚定信念的圣恩者而言,这委婉又明确的拒绝,才是真正的晴天霹雳。
河风正旺,路人指指点点,这告白失败的男人撞开围观的好事者,在羞耻、不忿和错乱中嘶吼出眼泪,飞奔而逃,想逃出康曼城,想逃出这个比共治区更难忘的伤心地,却又跑去老地方,继续厮混嫖娼。哪怕木精灵打来电话道歉,甚至亲自找到他,告诉他别再自我折磨,他也是一言不发,回复以沉默。终于有一天,他再也接不到对方的电话、看不到心念的身影,便喝得酩酊大醉,回到黑水总部,申请外派务工,最好能一辈子不回康曼报告。
黑水的部长很乐意满足他的愿望,让他飞去温亚德监视帝皇使者的举动,少在自己的办公室发酒疯。
荫蔽里的纠结,没有外人知晓。否则,他们定会和边翻查资料边盯着电脑的戴维一样,弹舌吹嘴:“真要命啊。”
“怎么?”露丝合起桌上的卷宗,扯开外套的纽扣,仰头看向天花板。墙皮脱落的裂纹隐约可见,她双手插兜,想弄清楚粉白的顶板有多少道伤痕,却看见曾把年幼的乌塔维亚抱在腿上,指向防爆的玻璃窗外,与小小的女孩儿数星星的自己,不由将暗嘲掺进笑里,“他们又透了哪道好消息?”
“好消息?”戴维一手压着扶手,一手挠起头,把头发抓成了乱鸟巢后,盯着反射油光的手指,眼里皆是疲倦,“是好消息,黑水的好消息,不就是普通人的坏消息?”
“哦,我还以为,是哪位官员要锒铛入狱了。”
“不会的,不会的,露丝,他们可不舍得啊。放长线钓大鱼,是部长一贯的作风。至于上钩的猎物会不会跑、拉不拉得动?兴许帝皇才清楚。”
在康曼城的同事告诉戴维,十三个月前,一家中洲餐馆的已婚女老板被新区法院的某位诉命议员相中,被公然揩了油,她的儿子刚好放学回来,一时冲动,打断了那议员的鼻梁。结果,倒霉的孩子失踪了好几天,再出现,已是裹着毛毡躺在伯度河岸,被看过寻人启事的晨跑者撞见。可到了警局后,母亲的安慰和警方的盘问却换来闭口不言,只能查出受到侵犯和虐待,别的一概不知。恰好,有位黑水的探员常去那家店消费,目睹了当日的经过,更认出议员的身份,遂将事情上报黑水,引起部长的注意,出动好些人秘密调查,查明真相、寻出证据。
“能让十四岁的孩子守口如瓶,我们的议员可真有本事,”戴维一蹬腿,转起椅子,难掩讥讽之音,“得在畜生堆里啃多久猪食,才能熏陶出这过硬的本领?”
“现在如何?我们的人拿到了他的把柄?”
“当然,那男孩开了口,说是在上学时被套走,蒙着眼睛扒光衣服,送到了一间房里。他只记得有好些手摸在他身上,好些肥大的肚子压在他屁股上,那个神秘的房间里,全是笑声和音乐声,持续到他昏过去。”
“畜生…”露丝高皱眉头,双眼眯为两道利刃,其中的冷光不寒而栗,“究竟是哪里?”
“幸好,他记得被扔进房间前,听到了莎莎的呼啸。他能肯定,那是在王庭的高塔旁,烈风拐过城堡、吹拂伯度河独有的声音,”戴维踩住地板,停下转动的座椅和身形,抱起手瞥向露丝,“是在船上,一艘回返于伯度河的游轮上。”
王庭的高塔有很多,但矗立在伯度河畔的,只有用以囚禁私生公主的那座,即露丝的工作之所。露丝想起,当自己坐在窗沿,替乌塔维亚讲童话故事的时候,的确随她观望往来的船只,甚至找来过水彩,陪她描绘河面的风景,自然记得有几艘游轮常年飘荡在伯度河,其中最奢华的一艘,不仅甲板罕见人影,连玻璃都不透光,据说是专供上流人士租用的豪华游轮。
有了眉目的女探员猝然失口:“他们一直在王庭的眼皮底下?”
“灯下黑,常见的思维误区。人啊,总会忽视脚下的危险,”戴维走到窗边,夹起根烟,却没有点火,“露丝,你烧过吗炭?在学校的时候,有次我们家去野炊,父亲把烤箱交给我负责,我倒好木炭,淋上助燃的油,却怎么也烧不着它。我折腾了老半天,找父亲拿来喷枪,还是引不起火。我怀疑是炭的质量不好,换了包炭,再淋油,还是无用。最后我父亲过来仔细检查,敲了我的脑瓜——是我把放在后备箱的阻燃液当油用了。”
(四十四)心声
“摔过跟头也好,看,你现在做事从不毛躁。”
“是的,吃过苦头的人有经验去避开错误,这也是我们的部长和陛下所缺乏的历练啊。”
“是吗?我倒不能苟同,至少陛下是个人精。”
“嘿,他的头脑要是够精,能让女儿被别人拐跑?”
“我是指政务方面,”露丝赏了朋友一个白眼,喝了口牛奶,继续敲起键盘,“就我所知,在家庭关系上,陛下是个腐烂度百分之五百的臭鸡蛋,或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吧。”
香烟燃尽,戴维探出窗外,看街上没有行人路过,便把烟头吐了下去:“不,陛下是毫无所长啊。诉命议员的把柄可不好找,我们的同事劳心费力,逮住他的尾巴,陛下就该学他的祖先、伟大的庄士敦一世,历数其罪恶,用最古老的绞刑处死这种混蛋,杀鸡儆猴。可陛下呢?畏首畏尾,踯躅不前,仍未定下决心,看样子,是想捏着议员的尾巴,叫他为自己卖命,太蠢,太蠢了,这种人犯的罪,死一千次都不能抵清,而他的权力、他的乐趣都来自那些同流合污者,若将他们出卖,他便没了后台可倚仗,届时,陛下还会留着他恶心人?不论如何,他都会闭紧嘴,不咬出一个人来。露丝,你就看着吧,我打包票,再放着他去钓大鱼,只能让更多无辜者受害,绝不会有半点收获。”
“依你看,部长和陛下对现实情况缺少清醒的分析?不,不会的,当他们握好充足的证据,定然会将淤血排清。”
戴维坐回电脑前,朝快要熄屏的显示器苦笑:“越是清醒,越不会去肃清。”
“为什么?”
“新的城市在扩张,新的工厂在落地,就业的人在增多,流浪的人在变少,从王庭收到的统计数据看,我们的国家正在欣欣向荣,贪腐、奢靡、犯罪都在可控范围之内,一片向好。陛下和部长太清醒了,看着美丽的数据,权衡起利弊,当然会忍让过去,顶多适时敲打,抓一批流氓帮派,处死两三个位高权重的老爷,把偷税避税的富豪抓起来终身监禁。可他们忘了,人啊,清醒的时候最愚蠢,糊涂的时候最聪明,统计的数据哪能当真呢?
拿我父亲来说,给警官们白让些香烟啤酒,不会影响商店的经营,亏不了几个钱,忍忍就过去了。这种明目张胆、屡见不鲜的犯罪,没人在乎,受害者不在乎,加害者亦不在乎,又怎会算进报表里,叫格威兰的国王知道,社会的风气已败坏至此境地?
他们太清醒,太清醒,忘了为人者不难清醒,难的是糊涂,唯有当一个蠢人、愚人、较真的人,才能扞卫自己的权利,扞卫所有人的权利。可当他们感受不到生命的威胁时,就不在乎自己被欺压的现状,就是听说了被残害的倒霉蛋,也想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反正黑手不会伸向自己。
就这样,出于清醒,他们选择沉默;出于清醒,我们也选择沉默。不论陛下还是部长,都不是愚鲁的蠢人,没有引发地震的魄力,安于现状,总想着修修补补,不敢去颠覆格威兰的高层。但这种徘徊不定,才是真正的危险,因为毒害格威兰的并非淤血,而是癌症,不趁着扩散前摘除,偏要等殃及全身,和五百年前一样,脖子以下全部截肢,留着个孤零零的脑袋保命?
哼,五百年前,奥兰德家族诞生一位戡乱救国的庄士敦,五百年后,王庭还能再出一位力挽狂澜的新君主?不能,不能啊,时代变迁,老套的策略又岂有成效?陛下该学习的,应该是他的祖先那广开言路的宽宏,以及断臂求生的果决。什么法院,什么贵族,什么富豪,既站在王庭所统率之国民的对立面,就该统统清除,杀个干净,就像共治区的帝皇使者…
在痛苦的杀戮中沐浴鲜血,方可重获新生。”
朋友的观点,令露丝许久不能言语。那些帝皇使者的传说,年轻的女孩在黑水的特训营时就有耳闻。黑水的教官说过,帝皇使者并非中洲人,而是朝晟的公民,更是强悍到举世瞩目的圣恩者。
据传,帝皇使者喜怒无常,酷杀嗜血,推崇疯狂血腥到耸人听闻的刑罚,凭暴力手段镇压中洲人,用高压的统治来维持以圣城为首的南共治区的治安稳定。在他的治理下,刑罚只论轻重,不论男女老少、智愚富贫,倘有违法之举,若拿不出合情合理的解释,通常判归为三类罪名。第三等为轻罪,需交给受害者与法院交付足够的赔偿,即可出狱;第二等为中罪,需每日劳动十二小时,创造够等值的财富赔偿所侵犯的事物,方能出狱;第一等为重罪,不仅要进行物质方面的赔偿,更要被炮决处死,若家属或本人不肯或不愿进行赔偿,则取其器官血液,供给他人移植,换取等额财富。假如抽光血液、挖空内脏亦不够,就先责其与二等罪者同样劳动,最大程度上补缺所欠,再摘取器官,炮决处死,而后责成家属补齐亏空,否则依三等罪论处。
且帝皇使者规定,重复犯罪者,皆罪加一等。也就是说,在帝皇使者的统治地,不管什么人,都只有两次违反法律的机会,敢两次越过红线,只会惨死收场。
露丝是不大接受这样的法律:“戴维,你不觉得那有些太野蛮了?”
“野蛮?不,是原始,最原始的思维,往往最有效啊,”戴维端起咖啡杯,吞走冰凉的苦涩,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共治区的犯罪率,可是朝晟以外的最低,不是吗?这可不是酷刑能达到的效果,是公平催生的奇效。管你是多尊贵的官员、多知名的富豪,若犯了二等罪,都别想住好的监狱,有单人牢房、有医生看护,贪墨多少钱、偷漏多少税,全靠踩缝纫机、打螺丝去补齐,补不完,就老死在四人牢房,生病治病还要联系亲属,出资预约专门的医院,更别想着靠疗养躲,疗养超过一定时限,马上押回监狱务工,想出去,至少要做够与上一次疗养相当的时间,否则就老实等死,不怕你想法子逃,就怕折腾不死你,这不比我们的终身监禁有威慑力?”
想想朋友说的,想想在黑水的档案室看到的,有多少终身监禁者在牢房里享用红酒美食,还变着花样减刑,待十来年就出狱,露丝终是一声长叹:“或许你是对的,戴维。”
“等吧,”戴维重启了电脑,看着冗长的资料哈哈大笑,“看看莅临格威兰的帝皇使者,会给我们的陛下带来何等精彩的演出。”
“帝皇使者在格威兰?!”
“是的,正在温亚德,我以前的搭档透的风声,别跟其他人说哦,小露丝?”戴维伸出十指,在键盘上跳起了舞,“当黑水的探员都能随意交流任务的机密时,你就该知道,格威兰是真的踩在悬崖边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