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你还能与我继续打下去吗？”

虽然被鲨齿长枪抵着喉咙，但龙化的小白显然胸有成竹。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这世上没人比张墨白本人更了解她自己，故而、她很清楚倘若几日后那个被封印了记忆的自己想起事情的原委，那么一切的矛盾便不攻自破了。

而另一边，与拉蒂法一起在空中观望的王尧则百感交集。在此之前他想破头都想不出为什么性格善良的小白会如此坚决地献出龙血，哪怕将人类的未来葬送也在所不惜。

而如今，这份答案却令他哑口无言。

回到过去，拯救那个在自己脑海中只留有些许残破记忆片段，却一直以来都未能谋面的母亲——这个理由让人难以找到角度反驳。

在海面上，小白虽然依旧凭借着最朴素的道德观与几日前的自己战斗着，但却眼角有泪、手中的枪也已经握不稳了。

那龙化的小白就像她自己的分身一样，两股无比矛盾的情绪如今具现化于月海之上，不停地向另一面的自己发出挑战、想要否定对方。

龙化的小白将左手幻化为爪，一掌拍下扬起数十米高的巨浪；紧接着又飞身如梭穿浪抓住了对方的脖颈，狠狠地向下一砸！

“为什么还要阻挠我？！没有记忆的情况下也就算了，如今所有的缘由都已经回想起来、还要假仁假义到什么时候？！”

“我不想用这种方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在水面上受身翻滚，站起身后的小白已经显得狼狈不堪。刚才那般精妙的技术如今不翼而飞，心思紊乱的情况下她还能保持战斗意志就已经是个奇迹了。

但是，她的话语却将龙化了的自己彻底激怒。那高飞于夜空中的龙之少女眼眸一冷，用不同于刚才高昂语气的低沉声调开口道。

“还有别的办法？”

呵...

淡淡地冷笑一声，她继续说道。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我都清楚地知道，自14岁杀死范克拉德以来，龙眼已经帮我们窥探了未来的一切。哪怕可以借助那老龙的力量、以传递思念的方式让自己的意识回到从前，那也仅限于14岁杀死那条龙之后的时间段。”

啊————

像是野兽般纯粹地长啸一声，龙化的小白想要将自己胸中所有的烦闷都吼出去，却不得如意。望着皎洁的月亮，她看着几天后、却与自己截然不同的那个人，用突然温柔起来、又多少有些悲凉的声音说道。

“你也知道的吧，我们生于景山，八岁问剑，十四斩龙，二八折戟于虹船。范克拉德的眼睛已经帮我们看到了未来的模样...我只是...我只是想在这之前见妈妈一面而已。这也不行吗...”

这次，几日后的小白没有说话，两人对于这怪相内在的矛盾也心知肚明。

虽然一心一意想要避免母亲死亡的惨剧，但小白心中的良知和愧疚还是不太能允许她做完这笔交易；若当初真的能够一气自私到底，也不会用封印记忆这种蹩脚的手法来逃避罪恶感了。

而就在这时，天空中的拉蒂法突然踏着不耐烦地走了下来，强行插到了这自相矛盾的对话中去。

“那、直接去问问她如何？”

诶？

啊？

一听这话，那两只低头不语的小白不约而同地发出了小动物般的惊愕声。而拉蒂法见她们二人还是一脸疑惑，便解释道。

“直接去问问你那个未曾谋面的母亲，问问她怎么想的不就好了吗？哼、我好歹也是时间与生命之龙，不杀死现在的你、将你带回过去一小段时间还是做得到的。不过记住，千万不能暴露身份，否则会出大事的。”

“可...”

一番解释下来，两只小白脸上的惊愕神色不减反增，她们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这条龙突然变得这么大方起来了。

而拉蒂法倒也快人快语，指了指身后的王尧，道。

“他跟我谈了个条件。坦白说，我被他说服了。”

言罢，拉蒂法一转身将屁股对着其他三人，甩着尾巴催促道。

“赶快抓住，上车了！具体内容你们回去自己细细合计吧，我的时间可是很珍贵的！”

闻言，那两只小白相视一眼，还是没搞清楚状况；再看王尧，对方也只是一个劲的在那里傻笑，对于“交易”的内容只字不提。

但无论如何，哪怕只有一瞬间，去见一面那未曾谋面的母亲也是小白多年以来的夙愿；故而，不管是现在的她，还是龙化的她都没多想，义无反顾地抓住了拉蒂法的尾巴。

旋即，虫洞一般的入口被打开，众人也在一股失重感中失去了意识。

◇

伴随着三两声布谷鸟的鸣叫，雾城的人们也纷纷在这个阴湿的早晨爬起床来，吃些简单的早餐，然后再回到被窝里去睡个回笼觉。

埃斯顿区的大雪封山，千里一抹白；塞奈良区黄沙漫天，大漠孤烟直。安弗拉区横分帝国东西两侧，无数主要航道遍布其中；而莱茵区则经济发达，集中了全国八成以上的优秀学府，超过三成的住民掌握魔法。

与这些特色迥异的大区相比，雾城所在的拉克森区可以说是平平无奇。它是六大区中除了王都所在的星之内海以外，面积最小的一个。三面环山，北侧是长澜树海，西南两侧则是崎岖的丘陵，唯独东侧面向大海，却不与安弗拉接壤。

如此地貌决定了这里与外界交流的并不频繁，但却又靠着堪堪够用的耕地，以及相当丰富的林业资源，能够过上自给自足的日子。

而雾城，则位于拉克森区的最北部，是个时常被帝国遗忘的边陲小城。

城南的十字路口交界处，有一家面包房；这里原本的老主人无儿无女，如今又年事已高，已经干不下去了。而这里却并没有荒废，她以极低的价格将这间面包房转让给了自己的两名学徒，既是她们出师的礼物，又是将这份社区中独一无二地味道延续下去的手段。

如今，面包房的生意依旧不错，即便是在这个假日的清晨，也已经迎来了两三个顾客。

旧木门已经有些年头了，可在店主的细心呵护下却依旧显得十分精致。伴随着门上的迎客铃被摇响，又一组客人走了进来。

“嗯...？”

红发的女孩倒坐在椅子上，显然有些没睡醒。本来对于假日里这么早上工这件事她颇有微词，但看到进门的那对“双胞胎”是新面孔，她也尽可能地放下了那份不耐烦的态度，用有气无力地声音介绍到。

“左边的柜台是新烤的，右边的有些时间了、不过便宜点。随便看看吧，选好了可以来我这里结账。哈啊...”

那对“双胞胎”没有说话，反倒是一名看起来年龄稍大些的少女从后厨走出，拿着坚硬无比的长条面包从身后给了那红发女店员惩罚性质的一击。

砰——

“祈、你又在摸鱼！”

“嗷——安娜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稍大一些的金发女孩名叫安娜，稍小一些的红发女孩则叫做祈；她们一个是家道中落逃亡至此的落魄贵族，一个是森林中某位魔法师的学徒。

当然，站在店门的口的“两位”小白还知道，这两人不久后便会踏上一次为后人津津乐道的冒险旅程。

与同样住在后山树屋里、天生好运加身的另一位魔法师学徒，来自异国、性格古怪却值得信赖的天才剑客，以及隐姓埋名、在此生活了十余年之久的帝国三皇子——这一行五人将穿越塞奈良的沙漠，在埃斯顿邂逅一名叫做爱丝华的女孩，前往莱茵接收三皇子母亲的旧部，并在安弗拉打响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海战。

不过此时此刻，那一切都显得不再重要的了。

“喂、祈...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重话，我怎么感觉她们俩都哭了？”

作为店主的安娜有些怀疑地看着自己这个爱惹麻烦的助手，眼中满是怀疑。

而另一边，小白看见那个与自己发色一模一样，拥有一头淡金色秀发的面包房少女，便呆愣住了。

虽然在此之前未曾谋面，但就像小白想象的那样，安娜是那种甚至不用解释、但看眼眸便能一窥其内心之善良的女性。她穿着十分朴素的白衫和长裤，外面罩着一条干净的咖啡色围裙，全身上下没什么称得上刻意打扮过的地方，却能够随便一站、就像是副定格在那里的精美油画般引人入胜。

她比父亲描述的还要美，却又无比自然，以至于自己见面的第一眼就知道对方是那位从未谋面的母亲——此时此刻，脑海空白如纸的张墨白只有这一个想法。

紧接着、不等安娜反应过来，呆愣在门口的两只小白便像是归巢的小鸟一般一头扑到了她的怀抱里，决堤般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

...

...

那之后变得怎么样了，王尧无从知晓。他只知道当看到小白再次回来时，她又变回一个人了。那个头上长角，身后有尾巴的她已然消失不见；而这个坚强且脆弱的女孩脸上，也挂起了她一如既往的释然表情。

拉蒂法按照约定，将见完面的小白和王尧带回了正常的时空。而当这龙女回到自己的小屋时，却发现一个苍老的灵魂在那里已经等候多时了。

“哼哼...真没想到，你也有失算的时候。”

那苍老的灵魂不无嘲讽地说到，而他也并非别人，正是当日在船上、喜欢跟王尧讲述安弗拉历史的那个吃豆老头。

而拉蒂法则皱了皱眉，反问道。

“失算？你是指什么？”

“你心知肚明。那个叫做王尧的少年不知用什么方法劝动了你，让你带那天之骄女回到了她母亲还活着的时候，却不曾想这二人想见她心中的执念反倒释然了。如今，范克拉德的力量恐怕与你无缘咯。被一个年不足二十的小孩子欺骗，真不知你以后有什么脸面去见其他同伴。”

然而，面对老者的讥讽，拉蒂法却不以为然。

“我？被骗了？没有吧，那小子不过是提醒我强扭的瓜不甜，倘若张墨白真的对母亲执念够深，那么自然愿意献出龙血；如今举棋不定，我的授血仪式才会如此举步维艰。为了得到最为纯粹的继承，让张墨白死心塌地的献出龙血是必要条件。我之所以带她回到过去，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说得好听，我若没有旁观，恐怕都以为你成功了呢。”

老者咯咯一笑，摆手道。

“成功？嗯...也可以这么说吧。十年对于人类很长，对于龙族却不过是眨眼之间，对于身为时间与生命之龙的我来说，更是不值一提的事情。张墨白感受到了母亲的温暖，也许会一时释然，但想必在未来的某天，离群的她必然还是会踏上那条一度曾放弃了的道路吧。”

打开窗，看着外侧皎洁的明月，以及平静依旧的海面。拉蒂法莞尔一笑，自言自语道。

“比如...在某艘大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