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朝历代以来，抬棺上殿便是有了求死之心。

只不过好端端的，这位前任大司学为何要一心求死？

文武百官百思不得其解，只有新帝一脸泰然自若。

薛慕龄径直走到新帝面前，叩首道：“离州薛慕龄拜见我朝天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言一出，无数人倒吸冷气。

离州薛慕龄？

这是什么混账话！

你薛慕龄告老还乡去了离州本就是对先帝的大不敬。

如今不过是在那里当了几年的教书先生而已，就以离州薛慕龄自居了？

怎么能！

怎么敢！

包括这位前任大司学的数位得意门生在内，太和殿内绝大多数人都对薛慕龄怒目而视。

不过在这个时候，他们也总算回过神来。

如果不是大逆不道明知必死，又何必抬棺上殿？

出人意料，被忤逆了龙鳞的当朝天子并没有震怒，而是淡淡一笑，道：“薛老先生快快请起。”

“父皇在世的时候曾经说过，薛老先生乃是当世少有书生意气却不失文人风骨之人。”

“只是朕没想到多年不见，薛老先生依旧风采依旧啊！”

薛慕龄今日上朝觐见只是身穿一袭朴素白衣，头发花白。

离州不比京城气候宜人，或许是因为在偏远之地常年风吹日晒的缘故，他不仅黝黑了不少，皮肤也变得粗糙起来。

若非此时站在金銮大殿之上，几乎与穷乡僻壤的酸腐老儒无异，与那些锦衣玉食白白净净的文臣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薛慕龄向天拱了拱手，道：“承蒙先帝抬爱，可惜老朽实在担不起如此盛赞啊！”

新帝收敛了笑容，平静问道：“薛老先生此次回京觐见，所为何事？”

薛慕龄清了清嗓子，道：“原本只是单纯的回来看看而已，只不过临行之前受离州藩王所托，顺路将圭玉髓献于圣上。”

新帝惊讶道：“如果朕没有记错，那圭玉髓可是王爷的心爱之物，怎会突然忍痛割爱？”

薛慕龄唉声叹气道：“之前离州匪患，王爷命陈铁奎率军剿匪，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却忽略了那剿匪之地竟然与青州只有十里之隔。”

“直到引起青州守军严阵以待，这才知道自己无意之间酿成了大错。”

“虽说及时退兵，却也闹得朝廷上下人心惶惶满城风雨。”

“甚至有人直言离州要反。”

“王爷深感惶恐，又受困于无法擅自离开封地，只能以此圭玉髓为礼，由老朽代为表达忠心。”

“天地可鉴，王爷忠心耿耿，还望圣上不要听信小人谗言为好。”

听了他这番话，两侧的文臣武将大多暗骂不止。

先不说所谓的剿匪根本就是信口胡诌，什么叫小人谗言？

前一阵子青州兵马异动，在场之人几乎人人义愤填膺，指责那位离州藩王心怀不轨。

薛慕龄这话不是将他们挨个骂了一遍？

而且你叶宗明就算要表忠心，反正对圣上究竟忌惮什么心知肚明，为何不主动将兵权双手奉上？

圭玉髓固然珍贵无比，可是相较于国泰民安来说，算个屁啊！

“王爷是否忠心，朕心中有数，自然不会偏听偏信。”

新帝眼帘低垂，语气陡然凌厉了三分，沉声道：“薛老先生既然是代礼而来，又为何抬棺上殿？”

薛慕龄苦笑不已，说道：“王爷一片忠心，可是老朽却不小心将这份忠心摔了个粉碎。”

他招了招手，便有御前侍卫捧着一个锦盒走了进来。

但凡进入皇城都要经过细细盘查，所谓的进献之礼自然也不会成为例外。

这名侍卫不是没见过世面，可是盒子里的东西却让他一阵胆战心惊。

薛慕龄接过锦盒，无需新帝身旁那位冒牌的紫袍公公代劳，他便打开了盒盖。

随着碎裂成无数片的圭玉髓呈现出来，新帝骤然眯起了双眼。

后面的文武百官原本看不清里面是什么东西，可是等前方的肱骨之臣脸色大变之后，经过窃窃私语的口口相传，也渐渐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圭玉髓碎裂了无数片固然可惜，但是当朝为官，他们又不是傻子，怎么能看不出来那位离州藩王的意有所指？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分明就是在警告圣上和朝廷不要轻举妄动，真把他叶宗明逼急了，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至于薛慕龄所谓不小心摔碎了这圭玉髓，不过就是随随便便找的一个借口罢了。

众人暗地里冷笑不已，难怪这位前任大司学今日要抬棺上殿。

做出了如此欺君罔上的事情，怎么可能还有活路？

太和殿内顿时落针可闻，文武百官连大气都不敢出。

新帝端坐于龙椅之上，望着靠近殿门位置的崭新棺材，眼含杀机道：“何苦？”

薛慕龄面露回忆之色，道：“老朽在离州遇到了一个有趣的年轻人。”

“此人不仅有经天纬地之才，还懂得体恤百姓疾苦。”

“制细盐、平奸佞。”

“兴学堂、置军属。”

“整市井、纳贤良。”

“老朽自问一生阅人无数，却没想到在他身上看走了眼。”

“为此还做下错事，险些抱憾终身。”

“后来老朽忍不住问他，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

“他回答老朽的就只有一句话。”

“他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说到这里，薛慕龄微微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也正是这句话，让老朽如醍醐灌顶。”

“纵观老朽这一生，表面上看风光无限，实则碌碌无为。”

“为官之时虽桃李天下，却明哲保身。”

“隐居之时虽偏安一隅，却不甘平庸。”

“如今幡然醒悟，自然要做些什么才甘心。”

“否则真是意难平啊……”

满朝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他们自然能听出薛慕龄口中的年轻人就是那位离州世子。

虽说早就知道叶世离藏拙已久，可是能得到薛慕龄这等当世大儒如此盛赞，似乎在场的众人还是小瞧了他几分？

新帝讥笑道：“如此冥顽不灵，看来朕不成全你都不行了。”

薛慕龄哈哈大笑，道：“老朽叩谢天恩，只是老朽一心求死不假，却也不能污了当朝天子的名声！”

言罢，他咬碎了牙齿内毒囊，顷刻之间便七窍流血不止。

文武百官顿时骇然，这位前任大司学竟然决绝如斯？

“老朽死前有三愿。”

薛慕龄将锦盒丢在地上，踉踉跄跄的来到殿门一步之外。

他仰望天空，朗声道：“吾愿天下到处郎朗读书声不绝于耳！”

“吾愿君臣一心再无猜忌，江山稳固千秋万代！”

“吾愿寒门士子鱼跃龙门，才人辈出各领风骚！”

随着道道中气十足的声音在殿外回响，殿内众人在振聋发聩之余，不由肃然起敬。

薛慕龄说完了死前三愿，苦笑道：“有愿也有憾。”

“当初答应了那年轻人，新城学堂的第一课，应该由老朽来上。”

“可惜，要食言了……”

话音落下，这位前任大司学软绵绵的坐在地上，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