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三千里
作者:南有檵木 | 分类:古言 | 字数:140.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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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0章 一百三十斩
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
趁着日头好,胥姜把手中活计挪到肆外,在明煦和光中,装帧最后几本书。
忙活大半个月,她所有得到批文的书,除手上这几本与交给梁墨刻板那两套外,皆已刷印装帧完毕。共八套,每套二十册,待售完后再补。
汪掌柜正在门前套车,见她在树下熬浆,便招呼道:“妹子,要不要再跟我去乡里转转。”
立夏一至,田里的庄稼一天一个样,尤其是麦子,正是灌浆的时候,他时不时便要下乡去看看,看哪家麦子长得好,便先下定。
胥姜摆手,“手里的活儿还没完,完了再随你去。”
“也好。”汪掌柜将自己挂到驴车上,又对她道:“这时节乡里出了不少土货,若碰上好的,我给你带些回来。”
胥姜没跟他客气,拱手道:“那我可就等着啦。”
汪掌柜爽快一笑,驾车走了。
汪掌柜走后不久,一个相熟的跑腿朝书肆这头来了,“胥掌柜,有你的帖子。”
“帖子?”胥姜在围裙上擦擦手,将帖子接了过来,问道:“哪里送来的?”
跑腿的笑嘻嘻道:“柳园。”
“柳园?”胥姜倒是没听说过。
“胥掌柜不知?”跑腿的有些惊讶,随后又问道:“柳司珍可曾听说过?”
“何许人也?”
“柳辞灵柳大人,因他任户部司珍一职,所以人称柳司珍。”
户部的人?胥姜心头勾起一丝警觉。
跑腿的见她茫然无知,便替她介绍道:“这柳家可是咱们长安城里有名的豪族,祖上是前朝旧臣,累世官宦,富得流油,每次他家开宴,各家可是抢破头的想挤进去。这柳园便是他家在东郊乐游乡的一处园子,占了大半个乐游乡呢,我有幸进去过几次,造得跟神仙福地似的,可美得很。”
胥姜恍然大悟,“原来如此,还是小哥见多识广。”
“哪里哪里,也就是走的地方多。”得了她一句夸,跑腿的比得了赏钱还高兴,摇头摆尾地走了。
待他走后,胥姜摆弄着帖子喃喃道:“素不相识,请我做什么?”
随后她打开请帖一看,顿时明白了。
原来是蠹书雅会。且受邀的也不止她,还有京城各家书局、书肆、书铺、刻坊,帖子末尾还嘱咐接帖者,携书前往。
蠹书,又称‘曝书’、‘晒书’,顾名思义,便是选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将书拿出去晒,以去除蠹虫。
此风俗由来已久,于王公贵族、文人雅士之中十分盛行。
除晒书之外,蠹书雅会还是王公贵族、文人雅士结交往来的重要场所,不少士子也会前往赴宴,拜谒以诗文,以求青眼。
而对于各书局、书肆来说,蠹书雅会便是展卖自家书籍的最佳时机。不仅如此,雅会上还有不少文人也会展示自己的诗文、书画,若有拔尖的,便可抢卖下来,刊印售卖。
每次蠹书雅会所出诗文集,皆广受追捧,若谁家能抢买下来,那往后几个月买卖最红火的便是他家无疑。
书肆刚出新书,胥姜又是京城新户,对书肆来说,此次蠹书雅会,倒是个好时机,可一想到举办这雅会的是户部之人,她又犹疑了。
去还是不去?
胥姜正想得出神,忽然闻到一股糊味儿,她回神猛地朝炉子上看去,惨叫道:“哎呀,我的浆糊!”
浆糊,糊了。
待重新熬好一锅浆糊,胥姜一边装帧,一边斟酌蠹书雅会之事。
不一会儿,楼云春骑马提着一个篮子自巷口进来。
胥姜寻声一望,待他走近后,起身笑着将篮子接了过来,篮子里是鲜灵灵的蔬菜。
瞧着像他们种在自然轩里的菜,“吃得了?”
“嗯。”若不是被亲爹摘了头茬,早就该吃了。
胥姜理了理菜,发现下头藏着一抹红,她扒开来看,竟还藏着一篮底儿的樱桃。
立夏有吃‘三新’的风俗,其中一味儿便包括樱桃,另两味各地有各地不同的兴俗,京城大多吃青梅和鲥鱼。
胥姜拈起一颗樱桃,惊喜道:“哪儿摘的?”随后灵光一现,“该不会是你家园子里那株吧?”
“嗯。”
“嗯什么嗯,那不是给你母亲种的么?”听说还是楼敬从楼夫人原先住的道观里移植来的。
“树上还剩许多。”只是半青不红。
楼云春没将后半句吐出来,将马牵去了后院。
胥姜瞪着篮子里的樱桃,最后不争气地咽了咽口水,摘都摘了,吃了吧。
胥姜去肆里问梁墨要不要吃,梁墨摇头,“多谢东家,我不爱吃酸。”
酸么?可瞧着红彤彤的。
胥姜把樱桃淘净装盘,端道树下与楼云春一起吃,她尝了一颗,脸顿时皱成一团。
酸!
楼云春见她这模样,也拿了一颗来尝,眼睛立即眯成一条缝儿。
“这樱桃你都没尝过?”
“没有,都是给母亲留的,父亲不让碰。”
那你还摘?
第130章 一百三十斩 qbxsw.com
胥姜瞪他,随后问道:“伯母嗜酸?”
楼云春摇头,楼夫人与他口味一致,喜好甜食,“父亲会做樱桃饆饠。”
樱桃饆饠,便是将樱桃去核与羊肉一同炖煮,煮时加少许豆酱、蔗浆,等熬干汁水后,将羊肉与樱桃肉捞起,铺在擀好的面皮上,或裹成卷状,或捏成月牙形,最后烤制或者蒸食。
味道咸酸香甜,很是美味。
京城各坊街市上大多都有饆饠馆,最多的还要数醴泉坊,因为这是胡食,可这道樱桃饆饠却是结合京城人嗜甜的口味,协以时令变化而来,是以最受追捧。
胥姜昨日已买来尝过,确实不错。
楼云春见她盯着樱桃发愣,以为她也想吃,便将此事记下了,准备晚上回家向父亲讨教。
“这么多樱桃怎么吃?”
胥姜想了想,拿出筷子将樱桃去核,再浇上两勺蔗浆,随后将其拌匀分碟。
过后再尝,果然不酸了,又不禁想,若有熬制好的乳酪浇上去,口感应该更佳。
酪樱桃也是时兴的一道甜点。
两人一边装帧,一边吃蔗浆樱桃,自是惬意。
装帧的间隙,胥姜想起方才收到的请帖,便问:“照月可认识户部柳司珍?”
“认识。”楼云春手上一顿,抬眼问道:“你收到他的请帖了?”
“嗯,蠹书雅会。”胥姜反问道:“你也收到了?”
楼云春摇头,“没有,他从不请我们。”
胥姜更犹豫了,“那你说我这是应还是不应?”
“应。”楼云春随后又补道:“应下我同你一起去。”
“方便么?会不会耽误你?”
“他办雅集通常选在休沐之日,不打紧。”
“好,那我们一起。”楼云春也去,这让胥姜内心安定不少,随后又问,“只是你就这么去,会不会太突兀了。”
楼云春声名在外,且才与户部在朝堂上理了场官司,将人得罪不轻,胥姜怕他还没进门,便被人拦下来了。
“无碍,我充作你肆里的帮工便是。”
胥姜想了想他作帮工打扮的模样,打趣道:“我可请不起这么金贵的帮工。”
楼云春也含笑道:“不要工钱。”
肆里的梁墨隐约听了半截,心头一时惴惴,东家可是在同楼公子抱怨他工钱太贵?
如此一忖度,手下刻刀顿时有些不着章法了。
蠹书雅会之事议定,胥姜又低声问起林夫子的事来。
“你举荐林夫子,可问过他的意愿?”
“杜先生托曾追带给他的信中应提过此事,只是林夫子还未表态。”楼云春并非贸然举荐,而是几位先生商议之后的结果,只是最终由他上呈罢了。
胥姜想了想,提议道:“我正说要去看红锄,咱们快些将这点活收尾,一起去吧。”
“也好。”
说罢,两人便不耽搁了,加紧将几套书装帧好,收整了东西,便朝南山书塾去了。
到了书塾,正见曾追在扣云板,云板一响,学生们便从各个门里出来,跟刚出圈的小鸡仔似的,满院蹦跶。
林夫子从一间教室里走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尾巴,那尾巴自然是陆稹。
“陆稹。”胥姜唤了一声。
陆稹朝她望来,随后一脸惊喜的迈开腿朝这边跑,跑到她面前见楼云春也在,立刻刹住脚,有模有样的朝二人行了一礼,“胥姐姐好,楼大哥好。”
“你也好。”胥姜捏了捏他的发包。
林夫子与曾追也迎了上来。
楼云春恭敬行礼,“见过夫子。”
“你们来了。”林夫子回他一礼,随后对胥姜温和道:“红锄在后院。”
“我去看她。”胥姜与楼云春对视一眼,朝后院去了。
曾追见林夫子和楼云春有话说,将地上那个小粘人精一把架到肩膀上,往旁边玩儿去了。
林夫子对楼云春道:“去书房谈吧。”
楼云春点头,“好。”
两人随即往书房去了。
胥姜来到后院,见林红锄正在补衣衫,胥姜瞧着那衣衫的样式,应是林夫子的。
胥姜轻咳一声,将林红锄惊得抬头,一见是她,笑道:“姐姐来了。”
有那么一瞬,胥姜在她身上瞧见了林夫人的影子。
胥姜走过去,在檐下端了一根矮凳,支到她身旁坐下,随口问道:“在替林夫子缝衣服?”
林红锄点头,“嗯,天热了,冬衣穿不住,便将薄衫找出来缝补浆洗,趁这两日天好晒一晒,父亲穿起来才更舒服。”
“我来帮你。”
“好。”林红锄另给胥姜找了针线,两人一起缝补。
林红锄问道:“肆里的活儿忙得怎么样了?”
“今儿正好收尾,所以就过来看你了。”
“姐姐一个人来的?”
“还有你楼大哥。”
林红锄闻言直笑。
胥姜拧了拧她的脸,“笑什么。”
“我在笑是不是快改口叫姐夫了。”
“你这小妮子,还敢打趣起我来了。”胥姜放下针,将她搂进怀里掐,掐得她一边笑一边求饶。
待消停了,胥姜又摸了摸她的脸,那小细下巴尖得她叹气,“这些日子没顾得上你,看给瘦得,明日我炖些汤给你送过来补一补。”
林红锄忙摆手,“可别,这些天曾追日日炖汤送来,现下那炉子上还热着呢,喝不完。”
胥姜嗤的一笑,随后起身往厨房去瞧,炉子上架着陶锅,胥姜揭开锅盖一瞧,原来是藕汤。里头除藕外,还有花生、香蕈、红枣,有补气养颜之功效。
她凑近闻了闻,还挺香。
林红锄守孝,不能沾荤腥,只能茹素,曾追有心了。
正在这时,二门外传来曾追的声音,“小锄头,该喝汤了。”
随后,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探进门来,正是曾追和陆稹。
林红锄叹气,“知道了。”随后也进厨房,找出几只碗,将汤分盛了,先递了一碗给胥姜,随后又端了两碗出去给曾追和陆稹,“这汤还有大半锅,放着明日也坏了,一人帮着喝一碗,以免浪费。”
“那我明日少炖点。”曾追接过汤,咕噜噜喝了,完了还自夸道:“真不错。”
陆稹也学他,咕噜噜喝了,完了也夸道:“真不错。”
这个小应声虫,自打曾追来,便有样学样,给带‘坏’不少。
林红锄捏了捏他的脸,说道:“别跟你师兄学。”随后从两人手里收走碗,转身回厨房喝自己的去了。
“跟我学怎么了?我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博学多才,能说会道,且还是蜀中第一,就该是人人竟相学习的榜样。”
站在屋檐下喝汤的胥姜听了,差点一口汤喷出来。
陆稹还在一旁拍马屁道:“师兄真厉害。”
胥姜也提醒,“你可别跟他学得这般厚脸皮。”
曾追摸着陆稹的头说:“别听她们的,脸皮厚才能交很多朋友。瞧你师兄,走到哪里皆是一呼百应,多风光呀。”
陆稹似懂非懂,随后问道:“一呼百应叫风光,那一呼千应,一呼万应叫什么?”
曾追这些天应对他已经找到窍门了,他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忽悠道:“答案在史书里,等你把史书看完了,就知道了。”
陆稹脸皱成包子,“可夫子还不让我看史书。”
曾追出馊主意,“你可以偷偷看,过会儿师兄给你列个书单。”
陆稹欢喜道:“好!”
林红锄的声音自厨房里传来,“你再乱教,给教坏了,仔细夫子扒你的皮!”
给陆稹看闲书的胥姜,毫不心虚地点头附和道:“对,仔细你的皮!”
曾追豪气道:“我可不怕。”
“不怕什么?”一道声音自一大一小身后传来。
两人身子一震,忙回身站直,“夫子。”
林夫子皱眉,“快上课了,你们还扒在这里作甚?”
曾追忙扔下陆稹跑了,“我去敲云板。”
陆稹傻在原地,许久才垂下小脑袋,认错道:“夫子,对不起。”
林夫子不轻不重地训了一句,“别跟曾追乱跑,回去吧。”
“是。”他垂头丧气地走了。
胥姜盯着他蔫巴巴地背影,幸灾乐祸道:看吧,让你别跟着他学。
林红锄听到父亲的声音,赶紧盛了一碗汤出来让他喝,“父亲,喝了再去讲课吧。”
林夫子也没拒绝,他喝完汤对胥姜说道:“楼公子在外头等你。”
胥姜赧然道:“省得了。”
外头云板响了,林夫子将碗递给女儿,“我去上课。”
随后便往外头去了。
胥姜对林红锄问道:“曾追也同学生们一起上课?”
“不,父亲让他帮忙讲课,说是教学相长,让他自授课中弥补自己不足。”
“这倒是。”不过最重要的,恐怕是想借此来磨曾追的性子,培养他的责任心。
胥姜想起门外楼云春来的目的,便对林红锄问道:“朝廷想启用林夫子的事你知道吗?”
“知道。”
“那你希望他去吗?”
林红锄沉默片刻后答道:“我希望他去,人的一生太短,我不希望他留下遗憾。”
若非亲历生死离别,不会有这一番体悟。
林红锄回头看向堂屋,那里摆着林夫人的灵位,“我想母亲若还在,也一定会让他去的。”
胥姜揽住她的肩膀,不由得轻叹,她的小锄头,也长大了。
胥姜给林夫人上香磕头后,便与林红锄告别了。
她穿过前院,听到林夫子与曾追正在讲课,驻足听了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往门外走去。
出门后,见楼云春等在一旁,手中还拿着一幅字。
“这是夫子给的?”
“嗯,他给圣上的答复。”
“写的什么?”
楼云春展开来给她看。
胥姜看清后,神魂不由得为之一振。
那幅字写的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