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三千里
作者:南有檵木 | 分类:古言 | 字数:140.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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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六十五斩
日南至,一侯蚯蚓结,二侯日麋角解,三侯水泉动。
这一日,君子安身静体,百官绝事,商旅不行。
胥姜天不见亮便起身,焚香沐浴,祭祀先祖,享祭之人唯有一人,她的师父。
她拜了三拜,笑道:“自打来着京都安身,每逢节气便叨扰您。想必您定烦我千百回了,所以给去炷香赔罪,顺便给您捎个信儿,我过得很好。”
“你我师徒、父女,生死相分,阴阳隔绝,也不知您如何了。您若得闲,就回来看看,若走得远了,便安宁安息,将这凡事都销了,切莫记挂。”
“师父,贺您万事安康。”
一线香烟摇摇而上,碰到房顶,忽地散开,随北风吹往南方。
祭拜完后,她包了两碗热乎乎的馄饨,一碗放在祭桌上,一碗自己端着吃。吃完馄饨,整个脾胃都妥帖了,手脚也暖和,她便开始分整出门访友要带的节礼。
冬阳酒不可少,此酒通常以红曲和粳米或粟米酿制,色红,味甘,可饮,可炊,亦可入药,有增补健体之功效。
除了冬阳酒,她昨夜还蒸了米糕、萝卜糕,炸了板栗酥。米糕上用红曲印了书肆的章,萝卜糕用茶盏蒸的,拿蒸熟的赤豆按了‘冬至’二字,板栗酥用油纸一个个包起来,封口处照样落了章。
一看即知是她书肆的节礼。
她将糕点与冬阳酒一起打包,按要拜访的亲友数目分装进一只只带盖子的竹筐内,以红纸写了‘冬至’二字封口。随后替驴子套了车,换了身新衣,准备出门拜冬了。
刚出门,一辆牛车便停在了她肆前,车上坐着一老一少,老的是曹叔,小的自然是陆稹。陆稹穿一身兔毛滚边红夹袄,头上也带着顶兔毛小皮帽,衬着被吹得通红的小脸儿,也跟个小兔子似的,喜人得不行。
他一见胥姜,便扬起一个略带羞涩的笑容,脆生生喊了声:“姐姐,冬至安康。”
“你们也安康。”胥姜走过去捏了捏他的脸将他抱下车,“走两步给我瞧瞧,可大好了?”
陆稹转了两圈,又蹦了蹦,正好蹦掉一身寒气,胥姜按住他,忙道:“安了,安了,知道你好全乎了,别乱蹦,地上结冰,小心踩滑摔跤。”
曹叔笑呵呵道:“昨夜守岁,怎么劝也不睡,今早见我要出门拜冬,非要跟着。一出门便央求先来你这儿,也算来得巧,若是再晚些扑了个空,又该噘嘴了。”
“无妨,便是你们不来,我也是要去的。可巧碰上,正好将节礼捎回去,替我给婶婶和嫂嫂道声安康。”胥姜自车斗里抱出一只竹筐塞给陆稹,陆稹又抱过去给曹叔。
“多谢东家。”曹叔接过胥姜的节礼,随后转身从自己车斗中拿出一个木盒,递给陆稹,让他送给胥姜。
陆小兔乐得跑腿。
胥姜一瞧那木盒古朴精巧,便知是曹叔手笔,夸赞道:“做得这么好,真是有心了。”
“本就是做这活儿的,便是节礼也撒不得性儿,那么多老主顾候着、盯着呢,马虎不得。”曹叔向来是个认真的人,手上寸寸精细,人也处处谨慎,让人佩服。
胥姜把木盒放进车斗中,随后又将陆稹抱上车坐好,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皮帽,随后对曹叔说:“既然陆稹伤好全了,拜师的事也该提上章程了,我今日要去林夫子家赴宴,顺道便与他将吉日定下来。”
爷孙二人闻言都十分欢喜,曹叔道:“那就劳烦东家了。束修家中早备好了,只要日子定了,我们随时可以带着稹儿上门拜师。”
“好,那便等我消息吧。”
因二人都要去走其他门户,也不各自耽搁了,相互道别后,分两头往街上去了。
都说‘冬至大如年’,天刚擦亮,街上便已是车水如龙,人来人往了,都是出门拜冬的。
胥姜先去拜访汪掌柜,可汪掌柜出门比她还早,好在秦氏在家,牵着两个小孩儿来跟她拜冬,又相互交换了节礼。
秦氏道:“妹子今日到我家来吃饭吧,早说请你,一直都没机会,趁着今日节气,咱们杀羊,煮羊肉锅子吃。”
“怕是要辜负嫂嫂好意了,早先便答应要去林夫子家吃饭。长者相邀,不好推辞,咱们改日再吃,反正这么近,来你这儿或是去我那儿都好。”
“不如就明日吧,上次回娘家,带了好些农家菜,鸡鸭鹅都有,还有头黑羊,都是自家种的养的,新鲜。”
“那可好,就这般说定了。”
“嗯,瞧你还要走别家,别耽搁了,快去吧。”
胥姜辞了秦氏和两个小家伙,又往千金堂去。
千金堂今日照常开堂看诊,按陈大夫的话说,人过节,病不过节。关堂过节,若遇到急症,是要耽误人命的。
胥姜给了节礼,又去看江孤。他已经能下地了,此时穿一身学徒布衣,正同陈夫子的几个徒弟一起熬药膳粥。
“哟,赫赫有名的江公子换个打扮,倒像起正经人来了。”
“本公子已洗心革面,自然正经。”江孤嗓子好了些,只是说起话来,声音与胥姜院里那两只鹅无异,他一开口,便将一众徒弟乐得前仰后合。
第65章 六十五斩
胥姜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江孤被笑恼了,任几人如何逗,再不搭话了。
胥姜喝了一碗药膳粥,便往下一家去了。
冬至,圣人南郊祭天,朝廷五品以上的官员皆要随从。楼家父子一早便入了皇城,楼宅也在举行祭礼,胥姜不好打搅,便将节礼交给看门小厮,让他转交给楼夫人。
楼夫人知道她要来,也早早便备下回礼,让小厮交给她。
随后便是袁家、杜家、李家、钟家、胡家……各家按路途拜访,直转悠了大半日,胥姜才转至南山书塾门前。
林红锄在门前来回看了几趟,才将她盼来了,连忙替她拴驴,拿东西。
一进院子,发现来给林夫子拜冬的人不少,大多是学生和其家人,胥姜没好打搅,便同林红锄去后院找林母。
林母在厨房,正蒸赤豆粳米饭,胥姜刚踏进屋,便闻到了米香。
“婶婶,冬至安康。”
林母惊喜回头,却被她走过来抱了个满怀,忙道:“哎哟,我这手上脏着呢,别蹭脏了新衣。”
胥姜嘿嘿一笑,走到灶前揭开锅盖,一股热气裹着米香,扑了她一脸。
“好香啊。”
林母拿了一双筷子,夹了一筷喂进她嘴里,问道:“蒸过心了么?”
胥姜连连点头,“再蒸一把火便好了。”
林红锄蹭过来撒娇,“母亲偏心,姐姐一来,就不疼我了。”
胥姜接过林母手中的筷子,夹了好大一筷,塞进林红锄嘴里,“来,姐姐疼你。”
林红锄鼓着嘴,‘呜呜’说不出话来,林母见二人打闹,眼里浸满慈爱的笑意。
胥姜昨日与林红锄说好,今日特地早来的,林母身子劳动不得,林红锄更指望不上,这冬至宴便由她接手了。
林夫子昨日已将菜备好,鸡鸭鱼肉样样都有,胥姜自己也带了些酒菜过来,这顿晚饭注定丰盛。
胥姜与林红锄搬来一张案桌,将买来的菜统统摆上,迅速列出单子,着手处理。
“让我瞧瞧,先从哪个开始。”胥姜提起一扇羊排,“就你了。”
羊排用酱来卤,卤好再炙,用手抓着吃,豪气又痛快。她拿出一把重刀,顺着肋骨筋膜,将骨头一条一条的剔下,洗净后,先以葱、姜、蒜、酒焯水,待骨头上的肉收紧便捞出。随后重新烧水,调酱,将羊排放进去卤煮,煮时放进香料包,微火慢熬。熬至肉软而不烂,再捞出来备用,待过后烤炙。
冬至宴席,必然是少不了汤的,胥姜准备熬羊腿萝卜汤。俗话说冬吃萝卜,夏吃姜,萝卜利肠胃,又温补,最适合这寒冬腊月,喝一碗能暖整个冬。
羊腿先用柴火烧去多余的杂毛,再洗净剁块,焯水去血去膻,随后捞出换清水炖煮。羊肉要煮得久,才能脱骨、软烂,炖的时候胥姜翻出一块黄姜,立马拍碎了扔进去,这东西去膻最见效。
羊腿炖上后,她又开始择其它食材,林红锄做菜不成,打下手却利落。
想着林母服药,不能吃发物,胥姜又拿砂锅,煲了一只鸡,只用一根沙参吊汤,加红枣枸杞增鲜,十分清淡。
鱼是河鱼,种类杂,个头都不大,胥姜打算做一锅杂鱼烩。先将鱼两面煎出锅巴,再注入水和黄酒炖煮,待汁水收去大半,加入菜瓜干、笋干丝、豆腐烩成一锅。随后装入瓦罐封口,以灶里刚烧出的草木灰中煨着,待上桌后开盖,香气能飘出半条街去。
卤羊排已经出香出味儿了,胥姜一揭锅盖,羊肉的鲜、卤汁的香,瞬间窜了出去,勾得人五脏庙的神仙都要跳出来了。
“什么味儿?怎么这么香?”
一阵一阵的香气袭来,来拜冬的学生们鼻子上像是被穿了绳儿似的,一致往香味儿飘来的方向闻。最后分辨出,香味是从书塾后院传出来的,便对林林夫子问:“夫子,师娘在做什么好吃的?”
林夫子满脸严肃,心头却道他也不知。不过这味道一闻,便知不是出自爱妻爱女之手,应该是胥姜那丫头。
闻着确实香,不怪学生们心不在焉。
胥姜不知前院情景,正埋头剁鸭肉,林红锄忙着洗姜,林母则看火剥蒜。
“姐姐,这鸭怎么吃?”
“姜麻鸭。”胥姜将鸭肉剁好后,只觉得手臂发酸,这鸭是只老鸭,骨头硬,又是道费时的菜。
“姜麻鸭?”林红锄光听名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要怎么做?姐姐教教我。”
“教给你,这姜麻鸭估计得换个名儿了。”
林红锄好奇追问:“为何要换名儿?又换什么名儿?”
胥姜坏笑,“换作焦麻鸭。”
林母‘噗嗤’一笑,林红锄愣了半晌才觉么过来,瞪了胥姜一眼,“姐姐就知道挖苦我。”
林母摇头叹道:“这丫头,沾不得灶台,便是让她煮锅粥,都能糊去大半锅,也不知是不是上辈子得罪了灶君,日后当家可怎么办哟。”
“不会做饭才是好福气呢。”胥姜瞧林红锄神情暗淡下去,连忙扯开话头,“虽说能者多劳,可多劳多累,不会做才好,只要会哄会吃,饿不着的。”
林红锄却道:“可是我喜欢下厨。”
小妮子尽知道拆台。
胥姜白她一眼,想着她那手厨艺,干巴巴地道:“你还是别喜欢了。”
林母听了又是一阵笑。
林红锄无语半晌,别扭地转开话头,“你还没告诉我这姜麻鸭怎么做呢。”
“不难。”胥姜将鸭肉淘去血水,慢慢道来:“鸭肉像这般剁成小块,淘掉血水后,将水沥干。用重油下锅大火鲜炒,炒出香味,加入幽菽、蒜、花椒,花椒要多。再以调好的酱汁兑酒闷煮,煮至八九成熟,待收至每块鸭肉都挂汁后,把切好的姜片倒进去,炒出辛香,即可起锅。”
林红锄听得眉头打结,“这叫不难?”
胥姜从她手里捞过姜,顺手在她头上拍了拍,“你听听就好,别让鸭子死了还遭罪。”
林红锄嘴一瘪,哭着找林母去了。
冬日昼短夜长,待胥姜把菜准备妥帖,夜色已浸入院中。饱受香气折磨的学生们,陆续被家人领了回去,林夫子才终于得闲。
待到闭坊时,楼云春才姗姗而至。他远远瞧着林夫子提着盏灯立在门边,似是在等他,赶紧下马,快步上前拜见。
“夫子安康,晚辈来迟了,还请夫子见谅。”
“走吧,饭菜已摆好,只等你了。”林夫子知他是因为朝廷的事耽搁了,并未责怪,只让他赶紧拴马进屋。
林夫子执灯照路,两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话。跨进后院,欢声笑语自堂屋洒出,二人僵硬的表情不约而同地柔和下来。
“进去吧,她们该等急了。”
“好。”
堂屋内,林红锄正要偷吃,被胥姜眼尖的逮住,随后抓着她,又是掐腰,又是捏脸的,闹得欢欢喜喜。
林母在一旁劝道:“小心些,别撞到头。”复又笑叹,“一个二个都是大姑娘了,怎还这般顽皮。”
话虽这么说,可林母心头却很欣慰。他们家就林红锄这一个女儿,自小也没个伴儿,整日跟着她和林噙年,习了一身的旧气,懂事又古板,没半点少年人的模样。
如今翻山越岭来了个姐姐,宠着、纵着、教着,倒让她跳脱许多,像个鲜灵灵的小姑娘了。
说来胥姜这孩子也让人心疼。
她曾听林噙年说起过她师父,那也是个粗糙的,又没成亲,独自养个孩子,能把孩子养成这般周全,除他自己费心外,孩子必定也自小懂事听教。
只是懂事的孩子,都是吃苦的孩子,她的红锄是,胥姜这孩子更是。只可惜天不假年,她没多少日子了,不然多一个女儿,疼疼她又何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