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三千里
作者:南有檵木 | 分类:古言 | 字数:140.9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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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四十斩
连着赶了四五日的工,一场雪吹来,便将胥姜吹回了屋子。
她和林红锄手忙脚乱得将一应器具、印纸收捡妥当,不一会儿,天地万色便只剩一片白了。
活儿还吊着点尾巴,胥姜心头欠着,却只能干瞪眼,等天晴再印。
这场雪来得迅疾,又下得久,过了半日都没有消停的迹象,此时别说书肆,连街上都见不着人影。
胥姜便让林红锄回去。
临走时,她从水缸里捞了两尾活蹦乱跳的鲤鱼,用草绳穿好,让林红锄带回去熬汤给林夫人补身体。又找出一件大氅给她穿着挡风,怕她受寒。
“若明日还下雪也不用来,你母亲的病在雪天更难熬,你便在家里陪着她,待什么时候天晴了再过来。”
林红锄点头,“知道了。”又问:“今日楼公子来么?”
胥姜望着门外簌簌而下的雪片,笑道:“想是来不了了。”
“那你一人在肆里,岂不孤单?”
瞧着她担忧的神情,胥姜心头一暖,“不会,偶尔也乐意独处。”
“你嫌我吵吗?”
“少无理取闹。”
“哦。”
胥姜又找出一把伞,送她到屋门前替她撑开,然后塞进她手里。
“雪太大,路上小心。”
“知道了。”
胥姜目送林红锄远去,月奴突然来到她脚边,在她身上蹭来蹭去。胥姜弯腰将它抱起,搔它的下巴,它立即眯眼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想不想吃鱼呀?”
问完又自己学着猫儿声音,细声细气地答道:“想。”
她馋那鱼好久了,虽说楼云春日日送来吃食,可楼宅那口味实在清淡,这些日子吃得她都快成仙了。左右今日无事,两条鱼一条干烧,一条炖汤,再来点薯酒,岂不美哉?
说做便做,她掩了肆门,挂了‘有事叩门’的牌子,抱着月奴往后院去了。
鱼缸在院子里,两条鱼正优哉游哉地啄雪。胥姜快准狠地逮住一条,用刀背两三下敲晕,又将另一条也抓了出来,效法处置了。
月奴身子还没鱼长,‘呜呜’咬着一条地尾巴便要吃,胥姜见状乐得不行,等它玩儿够了,才三两下将鱼给剖了。
剖鱼的时候,又不期然想起楼云春,想着他杀鱼时气势汹汹地模样,便笑得停不下来。
干烧鱼要砍成块,块要厚,却不能太大,这差事要是让楼云春来做,倒合适。
胥姜手稳,几刀剁下去,便将一条整鱼剁成大小均匀的鱼块。她起炉架锅,待锅热后,用猪油滑底,均匀撒上少许盐,再放入鱼块,以微火慢慢煎至两面微黄,起锅另置。
鱼煎好后,便是炒制佐料,多日没采买,家中佐料简单,唯有姜、蒜、酱油还有少许茱萸油。
足够了。
炒制佐料,要用清油混合猪油来炒,才更香。
胥姜先将火扇旺,等锅子起了辣气,才放入一勺清油、一勺猪油。待油七八分热,放入葱、姜片、茱萸油一起煸炒,炒出香气,再倒入鱼块,继续小心翻炒。最后,放入两勺酱油、一勺状元红熬煮,待汤汁收浓,全部附着在鱼块上,一道干烧鱼便得了。
鱼汤更为简单,因为月奴要吃,按着李统学的《衔蝉相法》,得少盐少油。胥姜便只将鱼煎了煎,再注入沸水熬煮至汤汁雪白,撇去油星,加些盐便起锅了。
月奴闻着鱼味儿,直绕着她的脚打转,一人一猫进到肆里,围着炉子摆饭。
胥姜正倒上酒,便闻敲门声。
算着时辰,楼云春也该散衙了。
还以为今日他不来了,胥姜笑盈盈地去开门,见到来人,却是一惊。
“竹春?”
胡煦收了伞,笑道:“今日得空,过来看你。”
胥姜见他染了一身的雪,赶紧让他进屋。
胡煦将伞立在门外,抖了抖身上的雪,才抬脚跨进书肆。
“这么大雪,也难为你了,快,喝口热茶暖暖。”胥姜让他坐下,又赶紧给他倒了一杯茶。
喝完茶,胡煦看着桌上的菜,笑道:“这么早就摆饭?”
“闲来无事罢了。”胥姜笑道:“正好你来,一起吃吧。”
“那我算是有口福了。”
“我去拿碗筷。”胥姜起身去了厨房。
一路过来风大雪大,胡煦被冻得手僵,便往炉火旁挪了挪。刚将手伸到炉火前,便见地上蹲着胥姜捡来的那只猫,正守着一只碗在喝汤。
他伸手要摸,那猫却‘呜呜’地低叫起来。
还挺护食。
“那本集子快印刷完了,等装帧完,头一本便送给你。”胥姜回来,将碗碗筷递给他,又问:“喝点么?薯酒。”
“好。”
胥姜又添了一只酒杯给他倒酒。
他不再管猫,与胥姜闲聊起来:“前两日便听老师说在刊印了,本想来看看,又怕给你添乱。见今日下雪,肆里应该清闲,便过来瞧瞧,没想到还有这等口福。”
说完又看着桌上的菜感叹,“许久没尝过你的手艺了。”
胥姜眯眼笑了笑,赶紧让他动筷,“那还不赶紧尝尝?来,干烧荷花鱼。”
第40章 四十斩
胡煦也不客气,夹了一块放在碗里,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
胥姜馋了许久,也夹起一块来吃。
不错,火候、味道都刚好,鱼肉鲜甜,酱汁辛辣浓郁,下酒吃了正好生汗驱寒。
“好吃。”胡煦暂道:“也就只有你才能做出这个味道。”
“再喝口酒试试。”
两人各自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薯酒入口的淡冲散了酱汁的辛辣,可后劲儿一返上来,直将肺腑烧得热气腾腾。
半晌,胡煦缓过劲儿来,脸已被熏得微红。
胥姜直笑,“暖和了吧?”
“差点被撂倒。”胡煦赶紧盛了半碗鱼汤,喝了压一压酒气。
胥姜想起楼云春,笑容更深,随后又为自己倒了一杯。
胡煦见那笑容,心头微微一悸,错开了目光。
随即,他愣住了。
胥姜听他不言语,抬眼看去,却见他正傻盯着自己身后。
她心一沉,顿时明了。
“竹春?”
胡煦回神,有些慌乱地收回目光,勉强笑道:“怎么了?”
胥姜心头叹息一声,轻道:“我曾在蜀中,听过一种鱼的做法。”
“什么做法?”
“渡鱼。”
“何为渡鱼?”
“炒制佐料后加水煮沸,再将整个鱼放进去煮,便叫渡鱼。”
胡煦静静听着。
“鱼生在水里,化在水里,便是渡了。”
闻言,胡煦心头微痛。
胥姜垂眸轻道:“生死归一,是渡。来去归一,是渡。始终归一,也是渡。”
始终归一。
他有何始?又有何终?
既然无始无终,自然归于其一。
胡煦何等聪敏,他看着眼前的女子,知道自己终究是迟了。
他从未开口,今后也不必开口了。
胡煦只觉得眼鼻酸涩,泪意上涌,硬生生忍住了,笑道:“这种说法倒是有趣。”
胥姜见他如此,心头直发闷,却也扯出笑来。
“是啊,我初次听闻,也觉有趣,后来走的地方多了,才渐渐品出真意来。”她顿了片刻,才又道:“大多时候,人与鱼并无不同。”
“竹春受教了。”沉默片刻,胡煦给各自倒了一杯酒,随后举起酒杯道:“我敬东家。”
胥姜与他虚虚一碰,“我也敬你。”
敬一场相识,有缘无分。
喝完酒,胡煦缓了缓才道:“我该走了。”
“好,我送你。”
胥姜要起身相送,却被胡煦拒绝了,“不必了,我自己走吧。”
走出几步,又回头笑道:“东家说好的,第一本诗集要给我留着。”
胥姜笑着点头,“一言为定。”
“那我走了。”胡煦走出门外,没有再回头。
胥姜盯着桌上的鱼,却顿时没有了胃口。她起身走到门前,白茫茫的天地,已经没有胡煦的身影。
她正准备关门回屋,低头却发现了立在门边的伞。她拿起伞想追出去,却不知道该追向何方。
大雪连下两日才打住,驴棚上头积了厚厚一层雪,听着棚子被雪压得嘎吱作响,胥姜便找竿子来打上头的雪。
她怕棚子塌了,给驴压死,届时倒真的可以加菜了。
刚打完,前方传来叫喊声,她出去一看,是曹叔。
“曹叔,你怎么来了?快请进。”
“东家忘了?明日初五了。”
“没忘没忘,明日许三哥接新娘子,记着呢。”
曹叔也满脸喜色,“替他过来给你送请帖。前几日都忙没来得及,昨两天又下恁大雪来不了,今日看着雪停了,所以赶紧你送来,怕耽误了。”
胥姜接过请帖看了看,许三家就在泰康坊,离曹叔家不远,迎亲定在未时,时辰好,且届时街上的雪应该已清扫干净,又不阻路。
“东家明日可以早些来,新娘子从我家走。”
“真的?”
曹叔笑着点头,“王蝉他们家租住的院子人多地窄,不大方便。你曹大娘就认王蝉做了义女,从我家出门子,既方便了她们,又让咱们家沾沾喜气。”说完又感慨道:“我们家也好久不办喜事了,今年又得了稹儿,热闹热闹也好。”
“真好,那我明日早些过来帮忙。”胥姜又笑,“说起来,等许三哥来接亲,还不知道该帮谁了。”
曹叔哈哈一笑,“那还用说,定然是帮我家女儿了。”
胥姜也乐呵,两人说了一阵,曹叔又从怀里拿出几张纸,“这是稹儿这几日写的字,叫我拿来给东家瞧。”
胥姜接过一看,方方正正,规规矩矩,写得挺好。
“写得真好,看来有好好练习。”胥姜把纸收起来,请曹叔坐下,又倒了茶。
“曹叔有一事我要跟你说。”
曹叔心领神会,“稹儿入学的事?”
胥姜点头,笑道:“林夫子答应了,等他好了,择个吉日,便带他去拜师吧。”
“好事,好事。”曹叔喜笑颜开,又赶紧朝胥姜道谢,“多谢东家,亏得有你,要不然稹儿哪得今日。待稹儿好了,我让他来给你磕头敬茶。”
“莫要外道了,他的事是咱们两人办的,也是他与你我的缘分,缘分一事有什么谢不谢的?让他好好读书,好好同你们过日子,便是最好的报答了。”
曹叔连连点头,“好,好。”又笑道:“稹儿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要高兴坏了。说起来,咱们家也算双喜临门了。”
胥姜也替他高兴,“谁说不是呢。”
送走了曹叔,胥姜开始扫雪,扫至门口树下,林红锄来了。
“东家!”小妮子半跑半跳地过来,胥姜见状正要叫她慢些,还没说出口,就见她一头栽倒在雪里。
胥姜顿时喷笑出声,边笑边去扶。
林红锄倒是不在意,将雪拍干净,便接过了胥姜手里的笤帚。
“婶婶身子如何了?”
“吃了陈大夫的药,松快许多了,昨日还亲自下厨煮了鱼。”
想到鱼,胥姜笑容淡了些,那日胡煦回去没带伞,也不知这两日如何了。
“胥掌柜,扫雪啊?”
胥姜闻声望去,见汪掌柜正拎着儿子出来,手里各自拿着一把笤帚。
“是呀,趁着还未化雪,赶紧扫开。”
“看看人家多勤快。”汪掌柜给儿子屁股一笤帚,支使道:“赶紧的,扫起来。”
他儿子便瘪嘴,磨磨蹭蹭去扫雪了。
支使完儿子,汪掌柜神清气爽,踩着雪嘎吱嘎吱往这边来了。先看了眼林红锄,又把胥姜拉到一边,小声问道:“你跟竹春说了你和楼公子的事了?”
胥姜奇怪道:“你怎么知道?”
还能怎么知道?他本是闻着味儿,准备来书肆蹭饭,却见胡煦远远来了。
想着两人成不了事,有些不忍心去看,就没进去,可心头又抓挠,便在自家门口等。不多久,便见胡煦一个人出来,直朝雪里冲。
恁大雪,他怕人冻出病,就赶紧给人拉住,塞了把伞。
胡煦却什么也没说,只白着脸、红着眼睛和他道了谢,便匆匆走了。
“见他从你肆里出来,横冲直撞地往雪地里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没事吧?”
“我给他送了伞,人应该没事,就是那个失魂落魄样子,瞧着让人揪心。”汪掌柜直叹气,“真是可惜了,可惜了呀。”
说完又担忧道:“今后不会连朋友都没得做了吧?”
听说他人没事,胥姜放心了,笑道:“放心吧,那是竹春,你还不知道他?想通了便好了。”
“但愿吧。”
汪掌柜又是一阵唉声叹气,直将胥姜听得耳朵疼,赶紧对他说:“你儿子跑了。”
“什么?”汪掌柜赶紧回头,只见自家门前倒着一把笤帚,哪里还有儿子的影子。他眉毛一竖,骂了一句‘臭小子’,立马跑回屋去抓人了。
林红锄见他走了,赶紧凑过来,小声问道:“竹春兄长来过了?知道了?”
胥姜点头。
“那他……”
胥姜叹道:“总会好的。”
胡煦是一个外柔内刚的人,又有远大的志向,不会一蹶不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