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铭之的手举在半空里，拍下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七尺高的汉子，脸涨得通红。

陆稼轩斜了霍明端一眼，转头对着张铭之就是一脸笑。“张叔叔不要睬他，他在跟你开玩笑呢。”

张铭之嘿嘿一笑，飞快地收回手，招呼他们喝茶吃点心。挑着能说的把最近这段时间的工作给霍明端汇报了一遍。

霍明端来过几次，每次都是这样的流程，他都已经习惯了，一听就明白了。陆稼轩这段时间常跑自家庄子上察看寒瓜的生长情况，对稼穑之事也懂了些，听他说有些能听懂有些不太明白，不过他也没张口，准备等回去的路上问霍明端再说。

“这么多人出去了，家里就剩这些伤兵妇孺，没有人过来捣乱吗？”霍明端喝了口茶，别说，这枸杞茶甜丝丝的，比薄荷茶好喝多了。

张铭之看他脸色，心里想明日给东家送年礼的东西算是有了。心里一定，说话也自在了些。“原先我们过来的时候，倒是有游侠儿过来找我们挑战，被我们赶跑了好几批，知道我们人多势众惹不起，也就没人来了。这小半个月常有附近的村民过来，打猎或者挖野菜。”

“年关难过，再难大人也想给家里吃顿好饭。今年年成不好，农家日子难熬，到山里来寻些吃食也是常情。”霍明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他家年初难的时候，姨娘不也到处挖野菜挖竹笋给他们充饥吗？饿狠了，眼里心里只有吃的，哪里顾得上什么礼义廉耻？没明抢已经很不错了。

张铭之又松了口气，点点头。“我也跟手下人说了，跟他们讲清楚，只要不到我们开垦到的地方来随他们打猎还是打柴，我们不管，还有就是不准砍树。”

他们这山本来就不高，山上长的树不算多，这么多人要烧饭烧水，费的柴火可不少。他们怕柴火不够，烧柴很俭省，哪能让人做这杀鸡取卵的事来？

更何况东家还说过，要是看到果树，想办法移栽到一起，好好管理着，争取来年能吃上水果呢。

“可是柴火不够烧？我明日派人送些炭过来吧？”陆稼轩站在院中央，举眼扫了一圈也没见着柴堆，不由疑惑起来。

这院子他虽然只来过一趟，可记忆里这院里空地很大的，住着也不算拥挤，怎么这次来觉得这院子这么逼仄呢？院子里每根廊柱上都系着草绳，绳子上晾满了衣服被褥，地上一行行清晰的水渍，空气里弥漫着皂角淡淡的香气。

有两个女娘猫着腰低着头，侧着身子贴着披屋的门口往里走，手里都端着硕大的木盆，盆里堆得高高的才洗干净的衣服。不知道她们在外面河里洗了多久，手泡得雪白肿大，脸被风刮得青紫，脸上皴裂出一道道细小的口子，一看就知道很疼，可她们露出的侧脸上却是很开心的。

张铭之端着竹筒站他旁边，眼睛望着还在卸车的汉子们，笑着摇头，请他往北面廊檐下来，指了指围墙边的柴垛笑。“柴火藏在这呢，够用到明年两个月了。你们送了这么多好东西过来，咱们这，现如今是什么都不缺了。”

霍明端把年礼单子给了他一份，陆稼轩也把自己的那份单子给了他，张铭之接在手里，拿得远远地眯起眼睛看，看了会儿收起单子，冲两个人深深行了个大礼。“我替山里的弟兄姐妹们谢谢你们了！”

大个子弯着腰，眼圈儿都红了。他们这些人，半生拼战在沙场，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乡却发现故乡早没了自己的容身之地，只得四处飘零。一文钱难道英雄汉，困窘早消磨了他们的斗志，看不到希望，不敢想未来，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幸好侯爷不曾忘记他们，更幸好东家仁善，把他们当人看，工作中给他们足够好的工具让他们放手去干，生活中又不停给与便利，柴米油盐样样挂在心上。他们的亲人，他们自己都顾不上，侯爷和东家却都放在心上，给她们栖身之地发她们米粮，如今又发福利，还专门针对妇孺给相应的福利，比他们这些亲人照顾得还周全。

陆稼轩看他站那儿半天不动弹，忍不住过来推了他一下，看他如梦初醒的样子，笑道：“听舒姨说你们垦出了三面青山，这么短的时间能垦出来这么多地真不容易。听说你们山里还建了好多便利设施，运土上下山极方便，能带我去看看么？”

这个话题开得极好，若说别的，张铭之可能没什么可讲的，说到这个，张铭之立刻变成了话痨，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还拉了他往山上走，带他到半山腰看他们修的台阶、各种滑轮组合和超级水车。这些可都是极新奇的玩意儿，做起活来省时省力，工作效率可高了呢。

陆稼轩看得极仔细，他对机械本来就感兴趣，懂得也极多，这些工具看着新奇，仔细一想又能想通它们的工作原理，越是想通了工作原理越是对设计这些工具的人感到敬佩。苏钰的才能他原就佩服，现在要加个“更”字了。

他曲起手肘推了下霍明端。“舒姨怎么什么都会啊！”

霍明端侧身躲过他的攻击，往外挪两步离他远了些，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再会那也是我姨娘。”你就别惦记了，哼。

陆稼轩没好气地伸长了胳臂拧了他一记，笑骂道：“德行！你可别忘了，茶树籽可是我帮着收集的呢，再不对我客气点，明年我就不帮着收了。”

“你不帮就算，我听姨娘说，一座山上顶多种三种茶，今年备的种可不止三样，明年你收不收的，对我们没影响。”

陆稼轩气结。

张铭之忙出来打圆场。“别吵别吵，都是为了种茶好，别伤了和气。”怕他们还吵，忙转了话题，拉住霍明端问：“东家可曾说翻过年来初几开始育种？”

“姨娘说让你们自行掌握，正月十五之前，只要是晴天，脱了皮袄不嫌太冷便可以了。”

“大年初三你们再挑一遍种子，务必保证茶种颗颗饱满光洁。再挑平缓一点的坡地 ，最好能再翻一遍，开好种植沟，沟深、宽各一尺半以上，再施点基肥......”

陆稼轩说得头头是道，霍明端听得瞪大了眼睛：“你怎么懂得这么多？等等，什么是基肥，又什么是腐熟有机肥？”

不仅霍明端，张铭之也瞪大了眼睛看了过来。陆稼轩脸一红，撇了霍明端一眼：“不懂回家问舒姨。”

啊？啊......

霍明端想起来了，苏钰以前曾经说起过，也教过张铭之的。他立刻扭头看向张铭之，眼带谴责。我不耕作不知道也罢了，你做老了事的怎么这个也不知道？

张铭之瞪大了眼睛喊冤枉。“东家直说那垃圾发酵出来的肥料极好，她又没说过那个肥料叫有机肥，我听都没听过这个名字，哪里知道那是干什么的嘛。”

霍明端想想有理，便丢下这个话题，蹲下来捏了一小撮泥土扬着玩儿。泥土黑乎乎的，很散，风一吹就飘了。

“这地没翻过么？”

张铭之摇头。“翻过了，烧过后深翻了一遍，姨娘叫翻过年来再烧一遍，小火闷着烧，只看得见烟看不到火星子，说这样能减少虫害。”

张铭之以前在军中也曾种过田，朝廷鼓励开荒，他们附近垦荒的人很多，其中不乏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可没一个人有东家要求这样细致的。东家教给他很多种地小知识，都是能增产增收的，也都是他从来没听说过的，他早就和弟兄们说好了严格按照东家说的来做，争取样样都有好收成。

“十一郎他们都说这段时间都是好天，那等过了年，初二三的我们就可以育种了。”

陆稼轩听得眼睛亮晶晶地，拉着霍明端的胳臂问张铭之：“十一郎是谁？竟有预知天气这等好本事？”

张铭之噗呲一声笑出了声，龇着一嘴大黄牙。“他们本事大着呢，不用翻看历书不用看天色，指头都不用掐就能知道天气变化。”

霍明端怎么听这话怎么觉得不靠谱，瞪着他不说话。恰好一阵风吹过来，吹得地上的草木灰飘上了天空，打着旋儿掠过脸庞，打着脑瓜子嗡嗡地。心中一动，有了个大胆的猜测，便问了出来：“是不是十一郎叔叔的伤腿有风湿，一作天变就会疼？”

陆稼轩疑惑地看了过去，就见张铭之用力点头，哈哈笑道：“正是呢，一作天变他们这些身上有伤的都难熬得很，我们想着给他们弄点药敷敷缓解一下，他们倒不在意，乐哈哈地叫着不必治，留着还能预报个天气情况，挺好的。”

“那个我听姨娘说用艾熏着好使，或者拿艾煮蒸伤处，每次熏个一两刻钟，长期坚持有用的。”

“我家有伤药，等我回去找了让人送来。”

张铭之看他们争相献计献策，心里又热了起来，忙又躬身给他们行礼。“多谢两位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