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罐子极精致，白瓷细腻光洁，高不过三寸，大肚能容，装的糖还真不少。

霍明端谢过老太君，笑道：“此番回去我好跟姨娘说，多想点新鲜样式的点心做出来才不算辜负老祖宗的心了。”

“你姨娘想做什么事那真是吃饭睡觉时时都想着，专心致志得了不得，她既不能做针线了，必定把心思投入到别的上头，你别催让她慢慢试，试多了她摸到了窍门，做什么就都快了。”贾母招手叫霍明端到自己身边，摩挲着他的脸，笑眯眯地跟他说。

霍明端微弯下腰，把脸凑到老太君眼前方便她摩挲，哄她开了心，又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要告辞。老太君留他吃饭，他想了想便留下了。

老太君年纪大了，吃的东西都炖得极软烂。席间有道鱼，听得说是把鱼钉在锅盖上，锅里烧汤蒸它，使得它骨肉分离，肉掉进汤锅里继续熬煮，炖出来的汤奶白奶白的，浓香扑鼻。霍明端先给老太君舀了一碗，然后自己也舀了碗喝，第一口汤下肚，他眼睛都亮了，连连说“好喝”，极力给老太君推荐。

“我以为姨娘做得酸汤鱼已经是绝味了，没想到还能这样做，滋味也是绝佳。唉，我真是井底之蛙，见识太短浅了。”霍明端说着，又拿公筷挟了一筷子炖鱼，细细剔了刺放老太君碗里，笑眯眯地说，“我才知道老太君也喜欢吃鱼，我们不愧是亲祖孙，口味都一样。”

“你这猴儿，怎么乱给自己长辈儿？”老太君笑眯眯地笑骂一句，挟起鱼慢慢地吃着，等咽干净了才慢悠悠地继续说，“当日你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最喜欢吃鱼眼，说吃鱼眼心明眼亮，我第一次知道鱼眼也是可以吃的。”

霍明端瞪大了眼睛看着老太君，一脸震惊。“鱼眼睛也能吃得？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说呢。”

老太君哈哈大笑。“你这多大，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慢慢看慢慢学着吧。”

“还得老祖宗多教导我。”

祖孙相对哈哈大笑。

这顿饭吃得高兴，吃了饭老太君要歇午觉，霍明端便告辞，老太君没有再留，命婆子送他出去，送他去给嫡母请了安再回来。

老太君留饭已经是意外之喜了，没想到还给他解决了大难题。

嫡母早听说他回来了，早想好了法子磋磨他，结果没想到老太君派了人跟过来，她的一系列法子只能尽数收起来，随便敷衍了几句便让他退下了。

霍明端求之不得，飞快地转身，领着婆子飞快地出来了。等出了院门，霍明端便不让婆子再送他了，反而把婆子送到老太君院门口，从袖子里摸出几个铜钱悄悄地塞进婆子手里，陪笑轻声说道：“劳嬷嬷送我这一程，这点小意思还请收下，多谢多谢。”

婆子早知道这偏院的人穷得险些饭都吃不上，早做好了白跑一趟的准备，没想到霍明端竟然塞了钱给她，言语还极谦恭，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不肯收钱。

哪知霍明端执意要给，两个人推让了好一阵，霍明端连“嬷嬷可是嫌少”这样的话都出来了，婆子这才收了。婆子看霍明端这样，倒高看了他一眼，提点了他几句。

霍明端知道她是好意，连忙谢过了她，默默记在了心里。

偏院门口一片狼藉，菜园子都泡在水里，到处都是泥泞，杂草疯长，草叶上都是泥到处蜿蜒，看着就让人不舒服。蔷薇花藤从架子上掉落下来，顶端浸在了泥里，花瓣早沤成了泥，看着触目惊心。空气里再也不是竹子的清香味，而是弥漫着泥土、雨水和腐烂的叶子混合在一起的怪味儿，闻着让人想吐。

站自己偏院门口，霍明端第一次心生胆怯，有点不敢开门进去。院外已是如此，院里还不知是何等模样。

外院管事派的人手早都到齐了，正等着他开门呢。

霍明端一咬牙一跺脚，掏出钥匙打开了院门。

院子里是比外面还要糟糕的世界。院子里汪了一层水，茶花盆里积满了水，蔷薇委顿在地上，情形不比外面好。花坛边的鸡窝被雨淋散了架，鸡都挤在了柴堆里。听到院门响，鸡吓得咯咯乱飞，散落下一地鸡毛。廊柱上原本斑驳的油漆被雨尽数打去，只留下木质原本的颜色。栏杆上挂着水珠，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经得起坐。

趟水上了廊檐，廊檐下也是湿乎乎的一片。先打开东厢的门，一开门吓了霍明端一跳，屏风、书架东倒西歪，笔筒纸张散落了一地。床上、地上都积了水，屋顶好几处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

跟在他后面的小厮们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惊呼，霍明端揉揉眼睛，掩下心底的酸涩，径直走过去开西厢的门。

西厢比东厢略好一些，当然这得益于苏钰打制的竹席，屋顶漏的雨顺着竹席流到了竹筒里，又沿着竹筒穿过窗户排到了院子里。只是地上也积了薄薄一层水。

粮仓因为底下垫得高，又遮盖得严实，倒是保存得极好，并没有淋到雨也没有霉变。

霍明端一看放了心，赶紧让他们动手搬到外面车上去。

小厮们忙着搬粮食，霍明端过去开了主屋的门查看主屋的情况。

苏钰没怎么收拾过主屋，里面和东厢差不多，已经完全没法看了。霍明端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带过去的，结果转了一圈发现能带的苏钰已经全都带走了。他心里想着，大概姨娘出去的那天就没想过要回来。

这他倒是冤枉苏钰了，她们院里的东西本来就少，随便装装就都装完了。而且，她也不是什么都带了好不好，最起码箱子里的衣服她就只带了几件夏衫和薄秋衫，冬天厚实的衣服料子她可都没拿哦。

人多排着队干活快，汉子们力气又大，满满两个粮仓的粮食很快就搬上了车，能带的鸡啊蛋啊什么的也都搬到了车上去了。小厮里面有个年纪大一点的中年男人过来打了声招呼，就带着兄弟们驾车出去了。霍明端谢过了他，指挥着众人把屋子里略略收拾了，这才锁了门去见大老爷，跟大老爷告辞。

出了府门便去坊市，想寻些莲子、红豆、红枣、桂圆等物，结果寻了半日，只寻得了些红枣红豆，他看着实在不像样，便索性去买了些茶叶。那掌柜的一听他寻的这些物件便知道他是在准备拜师礼的，便好生推荐了他家的干瘦肉条，说这是拜师六礼最不可或缺的一样，说得霍明端心动了，掏钱买下了两条极漂亮的干瘦肉条又买了两只火腿。

这么大手笔花钱，掌柜的极欢喜，不仅一一包好还多送了他一捧金丝小枣，说这是西北运过来的，滋味极好极补人的，又亲自送他出门，种种殷勤让霍明端有点不自在。

到家在角门等了两刻钟，陆稼轩带着侍卫队来接他了。

上了车，陆稼轩看他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你这是经受了些什么，怎么短短几个时辰就憔悴成了这个模样？”

看他不答话，陆稼轩又拉着他的手笑问：“事情可办成了？”

霍明端点头。“办成了，很顺利。”说着忍不住长叹了一声，“我们的偏院算是废了。”

“这么严重？能修得好的吧？”

霍明端摇头。“漏雨漏得太狠了，地上积的水一时排不掉，再这么下雨我怕墙会塌。”

“塌了不正好，给你们换新地方住，你们国公府空院子肯定不少，还怕没有你们栖身之地么？”

霍明端笑笑不说话。心里想，空院子再多与我何干？

陆稼轩看得出来霍明端心里的疲累，也不找他说话了，让他靠着养养神，别到家了让家人担心。

家人？

想到庄子上的姨娘和妹妹，想着粮食总算保住了，霍明端心里放松不少，不再想这府中如何，转而想她们看到送过去的粮食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想着想着，开始急切起来，恨不能立刻回到她们身边。

家，家是什么？家在哪？

家是姨娘妹妹大家一处，她们在哪儿哪儿就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