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一个月，宋正后悔了。

起初，他一直认为春来会安排他到面粉厂。在他印象里，向阳集团就是以面粉厂为主，需要工人数量也就很多。可几年没怎么回家，面粉厂已改成自动化。从小麦入库，到各种筛选，再到出库，全部用电脑控制。日产百吨面粉厂车间，只有中央控制室两名员工。

能成为其中一名员工也不错，但宋正没有机会。春来却让他到食品加工厂，还属于外围的出库员。这是最低端的工种，说白了，就是之前的装卸工。

食品厂自动化程度不高，尤其各种食品分装，需要大量人力。宋正加入这个团队时，家里人也表示了反对。

最开始反对的是春香。她说宋正是大学生，还经营过商贸公司，应该才尽其用，至少在搞销售。春雷支持春香的说法，想磨炼他是好事，但不能摧毁了他的自信。小翠和春林也找春来说，最好给宋正安排一个体面点的工作。

春来爹最为强烈。八十多岁的老爷子已不闻身外事，但听说让宋正干起了装卸工，直接拍了桌子：“不给我大孙子面子，就是不给我面子！”

面对全家人疾风骤雨，春来却不为所动，拿出协议：“这是我爷俩之间的事，你们谁也管不着！”

气的春来爹直翻白眼。等宋正下班回家，老爷子苦口婆心劝宋正：“孩啊，为了两千万，咱就忍了吧，以后不高兴，就跟爷爷说，爷爷骂你爹，替你出气。”

宋正真的满腹委屈，觉得春来就是在羞辱他。他几乎愤而离家出走，但千万贷款，让他只能低下头来。

他默默忍受着。不仅身体上的疲惫，还有同事们的不解。是的，他是在从事最没有科技含量的工作，身边同事也都文化水平不高的人，也不心灵手巧，不然他们会去凉快的包装车间，做一些更轻松的工作，或者工资更高的工种，比如监控设备或者开叉车。

可就是身边这些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同事，也对他另眼看待。不是老总儿子吗，怎么也来干这苦力活？不久，他们明白了，大公子哥是犯了错误的人，还有，大公子和老总并非亲爷俩。

他们的眼神让宋正浑身刺挠，他们还满口讥讽，连包装箱都摆放不整齐。宋正深感虎落平原被犬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他憋住心里的闷气，干着让他从每个细胞都散发着厌倦的活。

不就是四年吗？四年之后，让你们看看老子到底是熊还是龙！

他也越来越沉默寡言，谁也不说话。年底宋兵放假回来，热情地找他聊天说话，他搬着纸箱，冷峻无言。宋兵知道他心里苦，陪着笑容。他看看宋兵，撂下了一句话：“你哥我心里只剩下了孤独。”

孤独的他极少回家，就住在职工单身宿舍楼里。就这样，冬去春来，过了一年。

春来已替他还上贷款，包括两百二十万利息。他感到了些许轻松，至少他不会被列入失信人员。他心里也有了三分感激。当然，他还是想尽快离开宋王阁，这个一点也不让他喜欢的地方。他尝试着让小翠在城里给他买一套房子，下班后，他能回城里去住。

他被拒绝了，而且是春来发的话。家里有房子，全归他。他再次受到了打击，恨不得撕碎协议，一走了之。

但他最终没走。王宝奇在退居“二线”之前，调整他的职务，他成为仓库副主任。这个职务足以让他不再身体力行，和大家一起搬运包装箱了。

他并不是因为是向阳集团“大公子”，才被提拔。若不是亲眼看到他和普通员工一样，搬运包装箱，谁也不相信大公子会在集团最底层工作。他之所以被提拔，完全是因为他勤奋工作，还有他的能力。他已经和工友们打成一片，还帮着仓库主任协调人员，提高而来工作效率。

当上副主任，他心里自然有些高兴。但高兴没两天，他接到春来电话，下一个工作岗位已经安排好了，让他跟着春平去送货。也就是说，他已经被调出仓库工作区，即将坐着轻卡，去看外面世界。

刚过夏至，时值三伏，车内空调还有些凉爽，跳下车，热浪袭来，顿觉享受桑拿。春平不忍心宋正受这般苦，让他回车上。他却倔强地推开春平：“你是叔，这活就由我来干！”

回到公司，春平径直闯入董事长办公室：“春来哥，你不能这样对待宋正！”

春来问明情况，面带笑容：“你就给我好好带，其他都不要管。”

春平老实，不再多说话，扭头就走。

吉庆、吉祥受不了，也来找春来，让他放过宋正。春来就送给哥俩两个字：“滚蛋！”

又半年过去，年终岁尾。

回到村头，宋正让春平先回家，自己把轻卡开回车库。刚停好车，春来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宋正抬头看了一眼，低低喊了一声：“爹。”

“明天晚上回家吃饭，你姑和二叔都回来。”春来小声说。

后天就是元旦，应该是团圆饭。宋正摇摇头：“明天我准备出去转转。”

春来轻轻咳嗽两声，小声说：“你爷爷查出了胃癌，晚期，两个月了，我和你娘谁也没说。”

什么？宋正愣住了。

春来已走出悲伤期，看着宋正：“明天早点回来，你就忍受一个晚上。”

宋正眼泪掉了下来。这一年半时间，他没有工资，他也不想给小翠要钱。他觉得小翠和春来已经建立联合阵线，共同对付他。他的花销全是老爷子偷偷给的。

就是不给他钱，他已经把春来爹当成亲爷爷，就像春香是亲姑，春雷是亲叔一样。如今听说老爷子癌症晚期，他伤心至极，歪头瞪着春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除了你，都是我的亲人！”

老子也是你的亲人！春来恨不得给他一耳光。但他忍住了，面带微笑：“咱爷俩的事，以后再分个清楚，现在你必须继续隐瞒下去，不能让你爷爷察觉出半点消息。”

“我知道。”宋正使劲擦了一把眼泪。

“好，等过了春节，你就去销售部。”春来说完转身走了。

宋正仍然歪着头，看着春来。他依然没明白，春来怎么会如此让他频繁调动工作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