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角闪过一道水光，不知是怒，还是惊。

他冲上去揪住那人的脖子，很快松开，蹿上床的角落，撅起屁股发出一阵古怪的哀嚎叫声。夸张古怪，完全不像是一个正常人形。

“我死了，你再也不能实现你的抱负，你只能变成一条无家野犬。你很遗憾，不是吗？”阴影之人凑近过去，想拉起他，“现在我回来了。你既是我的义随，你该明白我的心志。去，带我去见白鹿王。”

“别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蔺知。”

凤麒蛟在一遍遍喊他的名字。

“你不是，你要报仇，你难道是要毁了整个白鹿城？”蔺知害怕了，他把头深深埋进稻草，“依你睚眦必报的性子，真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可四公子，你毕竟是白鹿血脉啊。”

“这个王位，从来不属于我，我也不会让他属于其他人。”

蔺知惶惶地看着他。

“如果你是我，你能放过嘛？我被斩首的时候，他们在哪里？情如兄长却对你不闻不顾，世间冷血无情之人，连天魔都不如，都要一一偿还。”

凤麒蛟冷笑道：“就算你不助我，我至多多浪费两天而已。”

“炎汉天子从没把你当成过儿子，那就是一个器具。他把你派去两界通商，就没考虑过你的生死。他犯下的过错，却要你来承担，最大的不公平。”

凤麒蛟在阴影中拊掌：“你很了解我。”

蔺知越是推演，越是冷汗涔涔，多大的酒气也都醒了。

最后得到的答案让他丧失——

“可四公子，真毁了整个白鹿城，天魔到来，所有人都万劫不复，终身都沉沦不解脱。你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成为神鹿庄主呢？为什么呢……”

他木然呆坐下去，一屁股压死了两只蟑螂，一点儿都没察觉，却用一个极低极低的声音：“完了，全完了，我阻止不了你……”

“你为什么要阻止我呢？我们主仆携手可以做的更好。”

床上那只屁股仍然充满恐惧，

他害怕得哭出了声：“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在白鹿城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白鹿城，待你如何！”阴影之人用一种欣赏的目光，游走四处角落，“住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漏水破桶里，你不觉得你活得像一只老鼠？”

“你已经告诉他们真相，但结果呢，谁信？”

“以后绝不会再，再有这样的委屈了……”

干净利落的承诺，被一个声音打断：

“你不是凤麒蛟。”

凤麒蛟愕然这一瞬息，转过身去，发现蔺知已经站了起来，用满脸的泪痕直视着他，再次重复：“你也不是四公子。”

无法理解，完全不能认同，这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脏乞丐，他的眼神认真得可怕，完全没有一丝伪装。

对视之中的僵硬，没有人肯败下阵。

凤麒蛟笑了一声：“为什么？”

“你是个自持甚高的疯子。这就是我的命运吗？”

“可我有我的苦衷，我必须小心谨慎。”

凤麒蛟道：“我不容许我的杰作，但被别人随便一脚就完全摧毁。我没时间体会挫败感。”

凤麒蛟将他的故事，说了出来。

“进入古界门后，我被天地摧毁，是长河万气，替我借莲花转生，我虽然得以复活，却也失去了很多记忆……”

“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记起我的身份，在长河万气的劝解下，我回到白鹿城开始新的生活……”

“我也想过放弃复仇，去组建自己的家庭，一个相貌普通、性格温柔的妻子，也许我会有一个女儿，一家人过得其乐融融……”

“但是很快我就发现我的死，根本毫无价值，战争依然爆发，死亡的惨烈远远超过所有人想象。”

“我所经过的地方，因为战乱粮食紧缺，天下再次成为豪强的专属。谁也不可能远走高飞，只要一把火，就能烧死所有人，包括他们的妻子，女儿。这种锥心的痛苦，你能理解吗，蔺知？”

从头到尾，蔺知听得心酸：“后来呢？”

“我把插在山鸡的那只箭掰成两段，插进了那些该死的天魔的眼睛里。我在废墟面前发誓，这只是一个开始，我一定要找出这场战争的元凶，然后终结这个源泉。为什么死了那多不该死的人，而他们还能活得心安理得？蔺知，什么良善，什么宽容，滚他十八代祖宗的吧。人活着，就是一口气，这一次，我要找个说法。”

“只有找出元凶，才能终结战争。”蔺知跪下，“我会尽我的一切忠诚于你，凤麒蛟。”

他的声音显得凄厉。

“我需要理解。”

“死者为大，她们是无辜的。”

“白鹿王的子孙，请你跟我来吧。”

蔺知擦掉额头的冷汗，整个头缩着，往屋外走去。

蒙蒙夜风挡不住这两个身影。

蔺知要去的地方，并不远。

若是从屋顶走就会发现，其实就在他的老鼠窝背后，绕了一个大圈子。

“白玉巷……”凤麒蛟重新看了眼那个牌子，“我昨天刚巧路过过这里，有几个嫖客在谈价钱，里头是不是一个暗里青楼？”

那大树下依旧安静，但那些卖笑的好看女人都走光了，风景顿丧。

“有人来这儿是逛窑子，但有人来这儿不是。”

“比如说你？”

“曾经，四公子带我进去过一次，他告诉我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如果失败了……大概他那时候就抱了必死的决心吧。我每年都会去给夫人扫墓。”

“嗯，我全都不记得了。”

“他要去杀一个人。”

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如同发烫的火石，让凤麒蛟感觉到一种强烈。

蔺知指着道：“起初我也不敢相信，这里面居然藏着北域最大的养气士买龙场。”

“养气士，竟还有市集。”

“这里保护着养气士。你说多不多？”蔺知伸手往南，直直拖过一个身位，“别小看这一片破旧矮房，这是白鹿城的水底，真正的卧虎藏龙之地。”

“既然是不见天日的水底，有什么规矩。”

“无规矩不成方圆。这规矩让这些养气士能有一碗饭吃，抱团燃烧的毒蚂蚁，连白鹿炎汉天子府都不敢随便招惹。规矩也很简单，帝王将相，不管是什么等级的任务，养气士和金主都不能直接接触，一切交易都通过中间所谓‘勾佬’进行。”

“勾佬，为什么这么称呼？”

“因为有一个说法，这些勾佬，但当他们在名册上把某个名字用朱笔圈红，这个人就已经死了。”

“任务从发布到结束，养气士不知道金主是谁，金主也不知道谁接了自己的单子，那谁来为这桩交易担保？”

“信用。”

“你跟我谈，养气士的信用？”凤麒蛟好笑。

“知道的越少两边都安全。这样的方式，考验最大的人就是勾佬。不能贪图金主预付的金银，更不能泄露双方的身份，如果他做了，他将面临的是整个白鹿城，北域气界的追杀。所以一般而言，所有勾佬都是金盆洗手的老牌养气士，他们扞卫他们的规矩。”

凤麒蛟咀嚼着他的言语描绘，开口问道：“如果我是一个外来的养气士，想来白鹿城发财，难道也要来这里先请那些勾佬点头？”

“只要是养气士的交易，你自认为是养气士，就必须来。否则勾佬们会比白鹿城的人更早找到你，那时候再交钱就来不及了，因为炎汉天子府早一步付过。”蔺知摇摇头，“曾经有许多名盛一时的天才养气士，就是这样陨落。”

“你认为，那个中州戏术士，牛洋马也来过这儿？”

凤麒蛟从他眼中看到了肯定的答案。

“你一定能活着从里面出来。”蔺知道。

“只是水底罢了，你去过鬼王坐镇的地府？我去过，整整三回。”

凤麒蛟说着，快步迈出，用指节敲敲那木牌，往黑漆漆的巷子里丢了一块石子。很快，路就问了出来，一个橘红的灯笼亮堂着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