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颜乐、古衣人两人见夜色已晚，又在大水中迷失了道路。

便在路旁的一处山神庙暂且藏身。

“民间放着唐西法不求，来供奉这红尘七圣，倒是有趣。”

颜乐瞧见内堂有几个蒲团，扯过幔帐便设阵，化为身上一缕长气。涵养中，听见了久违的呼噜来，伸手间戳破神像上的蛛网。

古衣人也不闭眼，借着山神像打坐静思，似在参悟这机关种械本的玄奥。

“以我目前的气龙，想要驱动，根本就不够。那墨启，又是怎么做到的呢？当真是妖物。”

后半夜晓雾渐浓，快到鸡鸣，有一滴融化的露水，顺着山神庙的铃铛滴落在地。

这一声明明极低极轻，颜乐却一下子就被惊醒。他瞧见单薄的白光，从窗外播进，洒在古衣人的肩头上，那昨夜生着的灯烛已然烧尽。

都说非礼勿视，颜乐本来平和的心境，也开始泛起了一丝波澜。

他正打算上前问候一二，山神庙门口一瘸一拐走进来一个人，手里提着七个脑袋，口中都是吵吵嚷嚷，头生得稀奇古怪。

这人就半张脸，踩到一个陶罐，那奇怪声响就是从这里碎裂。

其他七个脑袋似乎也都是心情不佳，如此还不过瘾。他们自甩了出去，又将剩下的陶罐都撞了个粉碎。这样才乖乖排好队，又蹦到了半张脸手中。

一个脑袋说：“你们几个，年纪不小了，何苦和这些死物过不去？”

另一个脑袋光秃秃的：“是它们当着我的路，要和我过不去。”

颜乐看这一人七头行踪可疑，一身邪味，小心翼翼地借着神像小孔观察。

他终于想了起来，除了手臂是人的血肉，这不就是地佛城中的那些石像？棋局结束，这些被封印的石像竟也跟着他们逃了出来？

这一下，把颜乐吓得不轻。

这一人七头突然到此，难道是奉了墨启之命，特来抓她和颜乐的？

又听光头怒声道：“这些死物拦我的路，我还要和它们客气吗！”

“你的戾气太重，当初就是因为你，我们才败了，被白白关了几百年。”半张脸蓦地一叹，“这次好不容易出来，我们得好好算算账。”

“哪里是因为我，明明就是因为你！”

这七个脑袋生得大差不差，这时候争执着都纷纷吵了起来。越是吵得的小家子气，颜乐听得却是心惊胆战，若是落入他们手中，指不定要被如何折磨。

这墨启是疯了不成，竟把这些魔种都放了出来。

“现在地佛城的买卖已经暴露，之前被抓进来的人也都逃走了，李周梦可不是好惹的！等到他回来，我们可就完啦！”一个脑袋说。

“之前老九已经逃了出去，咱们脸也就半张，现在越少人知道咱们的身份，咱们就越安全，等到找到老九，咱们九个脑袋合为一个，也不怕那李周梦了！”光头的口气满不在乎。

“也只好如此了。咦，这破庙怎么透出股血光来。”半张脸低声说，“不会有人在偷听咱们说话吧。”

光头讥笑道道：“惊弓之鸟，你吓出鬼来了吧，这里的气好吸得很，坐下来多吃几口，这天也快亮了，不差这一会。”

半张脸仍是严肃地道：“光头，这地方不吉利，快走快走。”

其他几个光头都一屁股坐在干草堆上，打了个哈气，说着这一身膘都累着了呢。

颜乐听得呼吸声渐渐起伏，连忙掩饰，瞧见古衣人也已经察觉。

此间供奉乃是怒海七圣，却是民间的风俗，因为战乱七个神像头部都被盗走。这多出来的空间，恰好都被一个脑袋给占据。

脑袋们得了身体，都极为受用。

古衣人此刻和其中一个脑袋，只隔了不到一步的距离。只要稍一感应，那山神像后便就露相。

“还有心情做梦，偏这时候撅蹄子，真是嫌死得不够快！”半张脸也发了火。

几个光头接连骂道：“贪钱鬼，这点小事不必争了，鸡叫声一响，咱们就出发。”

半张脸看了窗外一眼：“白鹿城离这儿可还远着呢。”

颜乐心底紧张，这一人七头去白鹿城做什么？

几个光头扭过去，靠在神像上继续大呼噜。

半张脸等着，皮囊里的溪水咕噜噜地倒在地上。这时候他察觉到一丝古怪，就朝着古衣人藏身之处走去。

“猫儿？”

冰冷的石像，露水几乎凝固成冰，缝隙中透进的光越来越明亮，终于有一声鸡鸣冲破了天幕。

几个光头一眨眼就挺直地跳了起来，边舒展着脖子边往门外走。

“睡迷糊了，还走得动路？”

“快来背一背光头的膘。”光头们哈哈一笑。

一步，两步，三步……

眼见几个脑袋半边都已经跳出了山神庙。

偏在此时，那半张脸突然折返：“今天的鸡叫的可真是时候！”

颜乐没听清，急忙往门外一看，那一人七头身影竟已消失不见。

上方传来，快速逼近，眨眼已跳上顶柱。

其中两个光头从天而降，所落之处就是古衣人藏身。

“原来庙中还有猫儿，一无察觉，倒是失礼。”

古衣人一边躲避，一边冷笑道：“道法九鲲，休要假惺惺的，这礼字区区六个笔画，你们怕是也都不认不全，也敢妄谈失礼，岂非贻笑大方。”

半张脸打断道：“礼字五划才对，难道说，几百年过去，礼也变了写法？”

颜乐闻声而出，笑道：“你们这八个大脑袋，原来也懂得礼字怎么写！”

“你有胆子就下来，我正好下点力气，给你演练一番。”

“你们这些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不慈不仁不善，善恶正邪哪一茬都搁不上。这大半辈子莫名其妙，活得不明不白，也真是可怜啊！”

古衣人的冷嘲热讽，几个光头听得生气：“正愁没有长气爬上紫宸，今天就吃了你这条气龙。”

“我吃，我也要吃！”

斗法间，古衣人多说了几句，半张脸听她竟是认识自己：“难道，你见过老九？”

“不仅见过，我还亲手杀了他，为天下除害!”古衣人故意说道，“放你们出去，不知又有多少养气士遭殃。”

古衣人说起是几个月前，在虎口道得见闻，颜乐也是头回知道。

山神庙里，八人飞快移动，十六只脚踩得地砖噔噔作响。

“这么快，又到了咱们并肩作战得时候。”颜乐哈笑未住，一个大肥脑袋已经朝他肋下掏去。

光头大力得手，只见当头一道白光斩来，却是古衣人气龙与半张脸的气龙锏换过一招立刻来救。

趁着这一间隙，古衣人与颜乐双气合拢，只觉刀影杀气擦着鼻间划过。

半张脸眼底冒光：“啊，是潜龙械本，速速夺取！”

七个脑袋都大大叫起来。

颜乐想要催动潜龙，但还是失败，他深陷围攻，被颠七倒八地拉来扯去，舍身垦地，姿势百变，变成了一颗训练杂技的玻璃球。

一片惊呼声中，一个脑袋晕头转向，被古衣人重重击飞。七个脑袋此番夹击，虽有人数之利，却也没占多大作风。

“她虽然不能召唤潜龙，但可以利用潜龙械本的部分力量。”

古衣人早察觉到了颜乐的异样，那是在兵棋推演中的伤势复发。

见古衣人心有牵挂，几个光头大喜过望，登天猛劈，柔韧与坚固两种极端的力量同时汇聚到龙形之尖。

几道气龙同时击在古衣人身前，她吃不住这股巨力，神海震荡，械本也脱手飞了出去。

“快夺潜龙！”

古衣人咬住贝齿，再次冲上。

半张脸的木屐宛如一座巨山踏下，残忍而冷酷地将她挡在外围。

一个光头笑道：“修为无双，貌美如花，两者皆是上乘，很不错。”

“看来你是曾经沧海，心有高标啊。”

“说，老九的尸体被你藏在哪里？”

“这么想知道？”古衣人叹道，“可惜，没有人知道了。因为，已经被我给吃了！”

她全部催发，长龙上悄然灌力，直扑向半张脸面门。他没有防备，气障大裂，仅剩的眼珠子也被烫了个熟。

“你！”

几个光头怒火腾腾，全力燃烧，颜乐看到那气龙厚度就知不妙。没想到方逃出生天，又被这八个脑袋给咬了一口。

眼前又浮现起墨启的背影来，古衣人心中更觉一阵冰凉，正要以气龙行折断之事。

突听身前爆出一声惊呼之声，于此时，不啻于惊雷乍起一般。

“谁？”古衣人睁眼一看，一个不太高大，甚至有些猥琐的背影正立在她身前。

而几个光头，那些奸恶的嘴脸，却正和满是尘土神像拥吻在一起。

“是你！”古衣人又惊又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颜乐憋红了脸，使劲掐了掐脖子，半晌终于吐出一个枣核来，大口大口地喘气。方才有人用他为器，挡住了脑袋的杀招。

山神庙下，只见三声响板，一个粗布麻衣的老者从容自若地。他迈得很轻，与一般湖边钓客无异。仅以神采来辨，不过是个目光稍显矍铄。

可这样寻常先生罢了，轻轻把那半张脸七个脑袋都攥在掌心，就像提着小鸡一样。

脸上已全无血色，不管是光头，还是半张脸都在苦苦求饶：“老九，放了我们吧，主子知道了，也不会赞同你这样做。”

“是啊，我们毕竟是一个气种里生出来的。”

“只有吃了你们，我才能成为真正的。”老者站定了好久，在场之人才意识到他已经停下了脚步，“大夏国师！”

他像是处置废弃的木偶，先将半张脸彻底抽干，抛在地上，那躯体一接触大地就变成了粉末。其他几个大脑袋没了肉身，只能当球一样在地上扭曲着。

他们满目惊恐地，一起盯着老者手中那安详的枣子：“庄逍遥，庄逍遥，啊，你回来了。”

快跑啊，快跑！七个脑袋四散，人人选定了一个方向，但是越是跑得厉害，那背后的牵引就扯得紧密。

古衣人缓过气来，失声叫道：“九头教授，你还活着，当日荆卿杀你，你是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