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黄泉客，冥冥去不回。

——唐·寒山

茫茫的阴阳界。

奈何桥下依旧是翻滚的岩浆，那燥热一点一点袭上了良玉的脸。

前几日就该审判归来的魂灵，不知怎的中间耽误了好几天。

判书明明下来了，后面却又没有交到任何一个轮回司执行使手上。

吴司只单单找来了良玉和卫玄森，说道，“今天交给你们办一件事。这件事一定要办好，完了之后回来直接跟我讲结论。我信任你们。”

是很奇怪的论调。

之前这位上级并非没做过神秘兮兮的事情，但针对这一件，他却格外小心。

“是什么事情呢？”

良玉放下了抱在胸前的双臂，她可能觉得这种姿势在当下的场合不太礼貌。

吴司沉吟了一下，抬起头来，并不看眼前的两人。

半晌，他伸出右手的其中一个指节，轻轻敲了一下桌面，说道∶

“钱判官那边有交代过来，这回一个魂灵给他带上中人道去，想来想去还是你们适合做这个。”

卫玄森上前了一步。

“好。魂灵还是由我们去接应吗？”

良玉这时心里却感觉有些诧异。执行使接应魂灵过奈何桥上轮回处往生，这本是分内的活儿。

如此单拎出来特意一说，看来跟平常的一般任务又有些区别。

“还是由你们去接应，在第三判官司。只是这判书……我得交代给你们。只管放他去中人道，别的不要问。”

卫玄森抓了一下脑袋，“行，我跟良玉先去判官司，执行完了回来跟你说结果吧。”

吴司听完，将手掌轻轻放在了卫玄森的肩膀上拍了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良玉一眼。

这小姑娘跟璟凰的性格如出一辙，就怕在她这里掉链子。

而良玉此时只是沉默着，没有再问什么。

“良玉，我们走吧。”

于是两人前往第三判官司接应了被审魂灵，又一起来到了这奈何桥。

过了这座桥就是轮回处了，又是一次经验的增长。

良玉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次是由她来执行，而卫玄森监督。

桥的另一头灰雾滚滚，良玉在前，卫玄森在后，两人踩着黑色靴子走了上去。

轮回处的石墙耸立在了他们的眼前。

“良玉，你准备好了吗？”

卫玄森问道。

良玉点了点头。她拿出腰牌，往半空中放置了一下。

“卫乙第号，钱连胜。”

那腰牌中瞬间下来了一股青烟。

这回被执行者是一个老年人，看起来有七八十岁左右，气质却与上次的老头颇为不同，看起来是个文化程度比较高的人。

老人缓缓直起了身体。

他长着一双向上的吊眼，眉毛跟眼睛隔得很开。头发花白却打理得整整齐齐，额头到脑门后面有些秃，脸上的老年斑较为明显。

“这是地狱吧？”

老人厚重的法令纹轻微抖了一下。

良玉走上前去，站到了他的面前，正声说道，“这儿不是地狱，是阴司轮回司的六道轮回处。你将在这里进入你的下一世。”

老头的表情大为震惊，“下一世……意思是……我还有下一世吗？”

良玉点了点头，“是的。”

老人有些恍惚，仍然不相信似的，喃喃说道，“我原本就不信鬼神，没想到竟来了这里。那边审完了，我还以为我要下地狱呢。”

他的脸上仍然带着些狐疑。

这时候良玉拿出了第三判官司下的判书，她看到了老人的名字，便说道，“钱连胜，请站在轮回墙下。”

老人这时打断了她，“你这是做什么？”

“宣读你的判书，送你去往生。”

良玉从判书上抬起了头来，说道。

这时，老人的眼中却突然多出了很多恐惧，他将一只手叉在了腰上，伸出另一只手抹了抹自己光溜溜的额头。

“这判书不读也罢，直接通知我去哪里就好了。”

他终于说道。

“我们是阴司轮回司的执行使，宣读判官司的判书、执行往生任务是我们的工作，请你配合。”

卫玄森这时挡在了良玉前面，表情严肃地对老人说道。

老人脸上并不害怕，他仍旧摆了摆手，“给我结论就好了，投胎投到哪里，不要磨磨唧唧。”

良玉有些不悦，她仔细看了看老人的脸，说道，“我看，你这个样子是身居高位太久了，用惯了特权。我不管你生前是做什么的，在人世间多了不起。来了这阴司便是众生平等，宣读判书是延续了几千年的程序，往生到哪里一切以判书为依据。为什么给你搞特殊？”

老人这时便沉默了。他叉着腰在原地转了一转，大手一挥，“算了，你读吧。”

良玉这才重新理了理审判书，宣读了起来。

“这里是轮回司三区分部执行使良玉，执行使卫玄森。钱连胜，男，生于华历1933，死于华历2016，享年83岁，死因∶寿终正寝。根据判官司梳理的你这一生的事迹，其中你做的正面的事迹共13件，负面的为236件，犯杀人……”

读到这里，良玉愣住了，她的手指不由自主地用力捏了捏判书。

奇怪！

这判书上明明写的是入畜生道，怎么吴司当时说的是放他去中人道？

卫玄森察觉出了异样，忙过来查看。

“怎么了，出问题了吗？”

良玉把判书递予他，说道，“吴司说不管怎样放他去中人道，可你看这判决……”

卫玄森的眉头紧锁了起来。

他盯着这判书看了半天，抬起头来又看了看良玉。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卫玄森把手放在鼻子上，手指轻轻划过了鼻尖，“怪不得特意来跟我们说。你打算怎么办？”

良玉踌躇起来。

执行往生是自己的任务，维护条例维护往生制度是她的终极使命。

吴司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自己虽对晋升毫无兴趣，可毕竟做阴司执行使是自己的宿命，难免不被拿捏。

要怎么取舍呢？

“磨磨唧唧，你们刚上任吧……”

——老人叉着腰走了过来，“我看看！”

良玉看到了他这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了几分勇气，她举起了判书，重新宣读了起来∶

“卫乙第号钱连胜，请站在轮回墙下，面向第六扇门。”

老人满脸不快，倒也没再说什么，摇摇晃晃地立在了石墙面前。

“这里是轮回司三区分部执行使良玉，执行使卫玄森。钱连胜，男，生于华历1936，死于华历2016，享年80岁，死因∶寿终正寝。根据判官司梳理的你这一生的事迹，其中你做的正面的事迹共13件，负面的为236件，犯杀人案5起……一生作恶多端……根据第三判官司第号判决，钱连胜在下一世入畜生道蜉蝣，朝生暮死，受轮回之苦，往生地点为……请进入第六扇门内。”

读完判书，良玉和卫玄森两人都面色凝重起来。

这时，老人的脸上倒也平静，仿佛预知了结果一般。他轻笑了一下，回头看向了良玉。

“这一辈子没什么遗憾，投胎成虫子也是我应得的。我虽不快，但也没什么好说的。”

说着，他便头也不回地往第六扇门内走去了。那门内波纹持续地荡漾着，但却悄无声息。

“卫乙第号，钱连胜。往生执行完毕。”

不知怎的，良玉脸上有些愤怒的颜色。

卫玄森转过头来看向了她，“良玉，你还在生气吗？”

良玉看向了他的眼睛，“玄森，你说，这次也就是我们俩碰到了。我们这些小执行者每一次执行都是按照判书来的吗？有多少魂灵去了他们不该去的地方呢？”

卫玄森不敢说话，此时也只好保持缄默。

良玉转过了身来，心里左右不是滋味。

她感觉背后的轮回墙像山一样地压在了自己心头，让她难以动弹。

如果阴司和阳间一样腐烂，那世间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消说，有钱人生生世世都是有钱人，穷苦人生生世世都是穷苦人。

良玉心里暗暗想道，不能将穷苦人往上爬的通道堵死了，至少是在她这里。

她要誓死扞卫往生制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