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捱到傍晚，肖母已经收拾好了晚饭；眼看着天已经黑了，各家各户都应该在自己家吃饭守岁了，一时半会儿不会有人上门了，徐书婷这才将肖涵带到了隔壁的厨房。

因为是除夕，依照传统，肖母准备了满满一桌子菜，看那架势，正月里不用另外再买菜了，每天吃剩菜都够了。

肖父面前早已倒了一小杯白酒；肖俊给肖母和徐书婷倒上了果汁，给自己也倒了一小杯白酒。

待大伙都忙完落座，肖父举杯道：“忙了一年，一家人终于又团聚了，来，碰一个。”大家一碰杯，将杯中的酒和饮料饮尽。

肖涵捧着个小碗，懵懂地看了他们一眼，便又低下了头，认真扒饭去了。

肖父看了看肖涵，叹道：“人家过年都是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就只有我们家，过年好不容易一家团聚，却又高兴不起来。”

肖俊也叹口气道：“命不好呗。爸，我上次跟你说的有道理吧。今天还是除夕，人还不多；明天初一，整个村里都互相串门，到时宝宝肯定就要暴露了。”

肖父和肖母听了一脸黯淡，低头不语。

徐书婷也道：“是啊，爸妈。我们明天一大早还是先走吧，省得到时候难堪。”

肖父犹自不甘心道：“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他们难道还会笑话我们吗？”

肖母拍了一下他的胳膊，道：“你这可别说。说是乡里乡亲的，大家表面上客客气气的，但谁知道心里都怎么想，背后都怎么说啊？”

肖父皱眉道：“你这又是说的哪里的话？”

“还哪里的话？当年肖俊那一帮同龄的，就他一个人考上了本一，后来毕业也没找关系，自己在吴州找了工作、安了家，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嫉妒着呢，早就盼着我们家倒霉了。要是他们知道宝宝的情况，表面上不说什么，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说我们呢。”

肖俊虽然已经多年不在老家长住，但对于这点人性却是心知肚明的——别人可能会希望你过得好，但却不希望你过得比他好。

肖俊是一个比较冷静又比较悲观的人，对于人性中的阴暗面，他宁可信其有，从不对其抱有幻想；因此肖母一说，他便深以为然。

肖父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只能闷着头自己喝了一杯。

沉默了半晌，他才道：“那你们明天走了去哪？”

肖俊看了眼徐书婷道：“明天去书婷她们家，给她爸妈拜个年，过一晚，后天回吴州吧。”

肖父听了又默默无语。

本来是阖家团圆的大好时光，但这顿饭大家却吃得格外沉闷。好不容易吃完，肖母和徐书婷在厨房收拾桌子，肖父则带着肖涵来到了客厅。

此时，夜空中繁星密布，许多人家都已吃完了晚饭，开始燃放烟花爆竹，庆祝这一年的平安度过；空气中到处都是烟花爆竹的声音，若是站在楼上，还能看到各种五彩斑斓的烟火，煞是好看。

只是，对于普通人而言，这是庆祝，是喜悦，是高兴；但对于肖涵而言，心中只有害怕。

往年在老家过年，他便对燃放烟花爆竹感到很排斥，但没想到，今天只是从屋外走了一下，正巧听到隔壁曹婶家的院中发出一声闷响，很快他们头顶的夜空中便绽放出绚丽的图案。

隔壁传来一阵惊呼和兴奋的大叫，但肖涵丝毫感受不到那绚丽色彩中的美感，而是第一时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隔壁的烟花肯定不止一响，肖父赶紧趁下一响尚未窜出来时，将肖涵一把抱起，将他的一只耳朵紧紧贴在自己胸口，又拿起另一只手，将肖涵的另一只耳朵紧紧捂住，然后快速走到客厅。

肖俊跟在他们后面，立即将客厅的大门关上，此时隔壁的第二响正巧绽放开来；客厅的大门虽然无法完全隔绝，但声音好歹小了很多；在肖父的一阵哄弄之下，肖涵的哭声渐渐止住。

肖父看着肖俊，皱眉道：“宝宝怎么这么胆小啊？”

“我哪知道啊？再说每年放这么多烟花是吵，别说宝宝了，我都嫌烦。”每年除夕他们村的空气中，全都是硝烟味；而且在燃放最集中的时候，家里面对面的两个人说话都听不清，别提有多吵了；肖俊本就喜静不喜动，早已对这个情况感到不耐了。

过了会儿，肖母和徐书婷收拾完厨房也到了客厅。肖母见肖涵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心中一软，将怨气撒向肖父，道：“让你别买那么多烟花，你买这么多，你看宝宝又不喜欢。”

肖父一跳而起，道：“宝宝不喜欢，我不能自己喜欢啊？你把宝宝带里屋去，把门关好，我也来放一桶。”

说着肖父便到客厅角落里，将一大桶烟花从屋里搬到了院中，肖俊看他搬得吃力，便搭了把手；肖母一见他的架势，赶紧把肖涵带到屋里去，徐书婷将房门关好，同时好言劝慰。

肖父在院中，选好地方，避开空中的电线、网线，点了一根烟，点燃引信，便和肖俊一起站在屋檐下欣赏这幅绚烂的烟火图景。过了两分钟，烟火燃尽，肖父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又点了几串鞭炮扔在地上，涂添了几分热闹和喧嚣。

当肖父和肖俊燃放完毕，走回屋里时，发现肖涵正举着双手，不时拍打自己的脑袋，嘴里念叨着：“我不要放烟花，我不要放烟花。”

肖母一见肖父进来，一脸怒容，气道：“让你不要买那么多烟花，不要买不要放，你看把宝宝吓得。”

肖父一脸诧异，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只是在院中点了根烟，放了一桶烟花和几串鞭炮，肖涵在屋里就吓成这样。只是，他也没空想着辩解，赶紧走过去，蹲在肖涵面前，将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柔声道：“宝宝是不是害怕啦？没事了，爷爷再也不放烟花了好不好？”

此时的肖涵脑中一团浆糊，正处于暴走的边缘，他完全没有理会肖父在说什么，双手的力道奇大无比，即便是肖父这种常年在工地上干活的工人，一个不留神，也被他挣脱了开去，继续拍打着自己的脑袋。

肖俊看着眼前乱成一团，心念一转，走过去搂住肖涵，转移话题道：“宝宝乖哦，现在晚上咯，我们洗澡去好不好呀？”

肖涵看着他的脸，手渐渐停了下来，似乎脑海的秩序正在重新建立，他顿了顿道：“好，我们去洗澡。”

“嗯，我们洗得干干净净的，然后去睡觉好不好啊？”趁着他渐渐平静下来，肖俊将他接过来，抱在了自己怀里。徐书婷看肖涵如此配合，赶紧去行李箱里拿肖涵换洗的衣物了。

肖涵的双手抱着脑袋，乖乖道：“好，洗完澡去睡觉。”

肖俊抱着他来到卫生间，惊讶地发现，不知何时，浴霸和取暖器竟然都已经打开了，此时卫生间暖洋洋的，一点都不感到冷。

徐书婷拿着换洗的衣物走了进来。肖俊疑惑道：“浴霸和取暖器你开的？”

徐书婷白了他一眼，道：“要不还指望你？”

肖俊乖乖闭嘴，跟徐书婷一起，把肖涵身上的衣服脱掉，细细给他洗了个澡，又赶紧把衣服穿上，这才回到客厅。

此时屋外已经安静下来，许是村里的大伙儿都已经放过一遍烟花了，此刻都聚集在电视机前等着看春晚了。

从卫生间走到客厅，肖俊顿时感觉到一阵凉意。他朝肖父肖母道：“我们先上楼哄宝宝睡觉去了，过会儿再下来吧。”

肖父肖母本来还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呢，一听这话，肖父赶紧站起来，走到里屋，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红包，递给徐书婷，道：“这是爷爷奶奶给宝宝的压岁钱，你们先收着吧。”

肖俊本就是独生子，这钱不管给谁，其实都是一个锅里的，因此肖俊也不客气，朝徐书婷使了个眼色。徐书婷将红包收下，又朝肖涵道：“肖涵，谢谢爷爷奶奶。”

肖涵舒舒服服靠在肖俊怀里，乖巧道：“谢谢爷爷奶奶。”他嘴上这么说，其实眼睛早已不知看向何处，而且他根本也不知道徐书婷为啥要他谢爷爷奶奶。

肖俊抱着肖涵，徐书婷拎起一个热水瓶，一起上楼去了。

肖父肖母坐在楼下，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电视里播放着喜庆的歌舞，顿时感觉到一阵索然无味。

肖父叹口气道：“哎，这都过得什么年？”

肖母安慰道：“现在宝宝刚发现这种情况，以后慢慢好起来就好了。”其实她自己一开始也没有底气，只是这话说多了，便连自己也开始渐渐相信了。

肖父却不似她这么乐观，叹道：“不知道他以后还能不能正常上学，能不能正常工作，能不能成家哦。”

上学、工作、成家，这对其他人来说，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生流程；可是对肖涵而言，每一个都难如登天。

又过了许久，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肖父扭头一看，竟是肖俊和徐书婷下来了。肖父讶道：“宝宝这么快就睡着啦？”

肖俊点点头，道：“嗯，可能还是晚上吓着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肖父点点头，他看到肖俊手里拿着什么东西，疑惑道：“你手里拿的什么？”

肖俊朝肖母喊道：“妈，要不要来打牌？”说着将手里的东西扬了扬，原来竟是一副扑克牌。

肖父肖母相视一笑，立马将茶几挪个位置，又搬过了两个塑料小凳，连同沙发一起，围绕在茶几周围。

四人落座已毕，肖母这才想起来，问道：“我们打什么？”

“掼蛋呗，现在最流行的不就是掼蛋了？”

“掼蛋怎么打？我不会。”

“你个笨蛋，来我教你。”说着肖父给肖母讲解了一番掼蛋的规则。

眼看着肖母似懂非懂，肖俊笑道：“边打边学吧，先来一把就知道了。”

肖俊将牌洗了几遍，往茶几上一放，肖父切牌，徐书婷先抓，然后肖母、肖俊、肖父。

直到此刻，他们似乎才能选择性遗忘肖涵身上的不幸；也直到此刻，这一家子才有了一点点过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