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竹看着眼前之人的面容，想起了很久之前在大宁看到的一场表演，那台上的人也是和她一般，一会儿红脸，一会儿白脸，刚刚还是一片肃杀，现在却又是温柔软语，不过在听见那句组长后，他终于认真了起来。

段小竹收起了之前的玩世不恭，定定地看了一会儿陆璟，慢慢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他这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陆璟不置可否，道：“大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拈花族，现在却成为了过街老鼠，只能隐藏踪迹，小心翼翼地苟活于这乱世。”她顿了顿，笑道，“拈花族覆灭，距今也不过百年，一族之长竟然成了杀手，当真是可笑。”

段小竹听了她的讽刺后，心中悲愤，看着陆璟的目光有些不善，“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陆璟看了他一眼，道：“不知道拈花族若是现世，大晋还有其他各国，会不会群起而灭之呢？”

他看着眼前这人，眉心蹙得很深，一时间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些什么，“你是想威胁我吗？”

陆璟摇了摇头，“我没那么无聊，我只是替你们惋惜罢了。”

“你们不过是会控蛊，便惹得群雄眼红，各方势力都想掌控你们，却万难办到。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便当灭之。”

“于是大夏灭亡后，群雄各分天下而重新立国，便一齐下了追杀令，若不是你们族的老族长善于筹谋，只怕拈花一族，早在几十年前便同大夏一齐消亡了。”

她这话说得慷慨，但段小竹却是面无表情，他看着前方的人，道：“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陆璟低下头，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丝鄙夷，“你作为拈花族的族长，不思如何重振族中荣耀，反而接一些杀害弱小妇孺的勾当，我可记得，拈花族人有训，不可乱杀无辜之人。”

段小竹知道她是在说那日悬崖之上的事情，刚想辩解，却又听得陆璟道：“那日悬崖之伤，今日道观振蛊，你做的事情，腌臜卑劣，可还有一族之长的风骨？”

陆璟的声音振聋发聩，段小竹被她说得面红耳赤。

他沉默地低下头，突然想起父亲去世之时，将族长之位传给自己后，还是闭不上双眼，他定定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不甘心。

父亲还未见到拈花族能够堂立于世间，便在这样东躲西藏的黑暗里死去了，他分明是不甘心的，但纵然是如此，也却未说些想要段小竹发扬宗族的话。

因为自己，在父亲看来，在族人看来，一向都是不争气的，他们又怎会对他有所期许。

后来，他实在是受不了家里族人的殷切目光，便荡了出去，留下一张放弃族长之位的纸条后，就此消散在人间。

流浪的日子里，他去了很多地方，见过了许多形形色色的人。

有锦衣玉食的高官贵员，有戍边寒苦却穿不暖的底层士兵，有种了许多亩田地却还是吃不饱的佃农，他们有人朱门酒肉，有人冻死在荒冷破庙。

大夏信奉无为，这思想延续了许多年，也未曾有所改变，最后诸侯做大，生起了野心，竟然纷纷举旗，自立为王，一起瓜分了这王朝，最终形成现在群雄割据的局面。

每一方的霸主都称了皇，彼此制衡却又各有心思，于是征战便再所难免，混乱割据的局势下，受苦的却是贫苦百姓。

原来的大夏统一而完整，轻徭薄赋，休养生息，现下的各国因着防备之心，全部都蓄力囤积着军队，无数穷苦的百姓家不光要交税，还得交人，家里的年轻壮年都被充了军，只剩下一些婆子媳妇，又要养着孩子，还要跟着田地，最后好不容易收成的那么几个钱，又被官府要了去，连口温饱都难解决。

苦的是百姓，富的是世家贵族，拥着新立的皇帝，下达了一系列有益于他们的政策，更有恶者，竟然又恢复了奴隶制，可以不问缘由地随意宰杀奴仆和平民。

可是即便他看见了这些，又能怎么样？

他管不了也顾不上，甚至于他自己的族人，若是一朝暴露，都难以自保，只能偷偷摸摸的，遮遮掩掩的活着。

段小竹想起以往之事，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女子，面容扭曲，声音激愤，“我知道我不配，所以我已经辞去了族长之位，你还要我如何？？！难道让我将这些国家的皇帝都砍了脑袋，一统天下么？！”

陆璟笑了笑，“为何不行？”

段小竹看着对面的人，心中大骇，“你说什么？”

陆璟收敛了笑意，看着段小竹，一字一句道：“我说，为、何、不、行？”

那人一字一句，吐出的字眼，落在安静的房间里，却像是一道惊雷，劈得段小竹有些呆滞，他喃喃道，“你，你…”却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陆璟冷笑一声，走向窗前，一轮明月高悬于空，她背手而立，道：“若是这天道不公，便是覆了这天下又如何，百姓们需要一个更清明的河山，不是么？”

段小竹看着那人飒然立于床下的背影，一时间心中踌躇起来，若是真能推到这山河重来，那自己一族，是不是…也能重见于天下？

他一时间惊骇得说不出话，只见那女子翩然转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问道：“你敢吗？”

她的话像是一点星火，突然间便在段小竹那荒芜的草原上，燎起了熊熊大火，段小竹瞬间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都翻滚了起来，他不知道为何，竟然没有任何怀疑，有些激动却坚定地道：“有何不敢？”、

陆璟听见他的话，终于笑了起来，她的笑声清朗，带着振奋人心的蛊惑，“那就重新回到你的族里。”

“可，现在的族长怕是早已重选了人。”段小竹听见她的话，又开始忐忑起来，他想起自己留下的纸条，不知道族中现在是何变化。

“别担心，我已经探听过了，你的族长之位还在。”拈花族的长老并未将段小竹的留书公开，反而藏了起来，对外只说族长现在正在游历四海，未有归期。

段小竹思索了一番后，点了点头，他看向陆璟，“你为何…要做此等冒险的事？你的父亲可是侯爷…”

陆璟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现下的自己是一品重臣的女儿，锦衣玉食，宝马香车，却选择了一条方向相反，前方晦暗的路，自然是难以让人所理解。

陆璟看着窗外，良久，她低声道：“为了公道。”

“为了讨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