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无泪
作者:凤尾竹叶 | 分类:其他 | 字数:22.4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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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猜心
文昌德想着刚才那牙痛似的唏唏声, 现在又见姑娘心安理得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 悠闲地往窗外观景, 就觉着这姑娘的身上好像少了点什么东西, 或者叫不上路, 但想想自己刚才的作为本也不是为了得到个什么, 自觉有些小家子气, 一不留神, 这“小家子气”还不由自主地窜了出来, 随口道:“哎, 你倒不客气!” “这用得着客气吗? 难道你说的换票是说着玩的吗?” 姑娘转过头, 歪着脑袋看着他说, 说到最后那个“吗”时还把眼睛调皮地眨了眨, 然后就又转过头去看风景了。
真是一个听不懂“潜台词”的大孩子, 他忽然意识到这将是自己这一路上的一个大包袱, 哎, 自找的怪谁呢, 这时脚下的两个包紧紧地挤压着他的腿, 提示着这里还有两个实实在在的包袱, 他真犯难了, 尽管他明知就是她想管也管不了, 但见她如此悠闲自得, 这心里还是不舒服, 于是没好气地说: “哎, 小姐呀, 别光顾看风景了, 还是看看你这两个包吧!”
姑娘这一回可是转过了身子, 用很认真的口吻说:“唉, 你叫谁小姐? 我家可是革命家庭, 不能乱叫的哟, 这可是原则问题啊!” 说完竟又扭过身去。 “好, 好, 好, 算我叫错, 叫啥有啥要紧, 现在要紧的是这两个包往哪儿放啊, 它们不能老放在地上, 给人当脚垫吧, 这才是现在的原则问题。” “不晓得呀, ” 她只是扭过头来忽闪忽闪眼睛, 又像没事儿人似的不理会, 他无可奈何地用手挠着头皮自言自语道: “哎, 我还就纳了闷了, 怎么好像这两个包跟你没关系似的?” 一边说一边看着她, 越发觉着眼前这个姑娘不可思议。
“你不是跟我外公说过你来处理的嘛, 难道这也是说着玩的?”姑娘这次倒是转过了身, 但这句话离谱的程度似乎比她身体转动的角度还要大, 一下子就把自己转到圈外去了, 这真令文昌德哭笑不得, 他的脸上甚至出现了哭相, 倒是他用央求的口吻说:“好, 好, 算我多事, 我来想办法, 可你也得搭搭手啊, 要不我动你的东西人家会认为我是那个……” “是小偷。”姑娘这回倒是马上回应。
“原来你不傻啊。” “你才傻呢。” “我傻, 我傻, 我要不傻怎么会自找麻烦。”“你后悔了。” “搁谁能不后悔。”话一出口顿觉周围的一切谙然失色, 那就像是骤然聚起的一片乌云, 不大不小, 不多不少, 就这么可可好挡住了太阳一样, 遮住了所有的灿烂。于是他来了个急转弯说:“可它搁我, 要后悔才怪呢!” 好像要诠释这个“怪”字, 他立马起身, 从地上提起一个包, 脱了鞋站到座位上, 欲让它们坐到自己的皮箱上, 但一犹豫随即嘴里嘟囔着:“噢, 勿来赛, 这箱子怕压。”
“蘑菇”像专门等着找茬似的, 那么小的声音, 都被他逮到了, 脸上使着坏笑, 大声地说:“怕压?里面装的是你老婆呀!” 乘警赶了过来, 大声地说:“请大家注意文明乘车。”两个列车员紧隨其后, 其中一个喊着:“请大家把车票拿出来, 现在开始查票。” 这“蘑菇”悄悄溜了, 原来还是个逃票的。
文昌德转身将包放到自己的坐位上, 把皮箱从行李架上取下, 对面座位上一位男同志站起来帮他接住, 问:“放哪儿?” “先放地上。” 他下来, 弯腰把用绳子捆着的两个纸箱子从座位下拉出来, 把皮箱放进去, 在往里推时, 他心痛地甚至嘴角都颤抖了一下, 这是一只新皮箱, 里面放着他熨得筆挺的西装和刚刚“解放”出来的留声机唱片。 他起身把纸箱放到行李架上, 那位刚才接箱子的乘客此刻又去拿地上的包, 他摆摆手, 不能容忍物主袖手旁观, 他用命令的口吻说:“傻妞, 把包递上来。” 姑娘噘着嘴, 把一个包提起, 用挺大的声音说:“给, 傻哥。” 一声“傻哥”吸引了一片眼球, 也叫得文昌德的心里痒痒的, 看来这个女孩“傻”得可爱。
两个包挤着坐在了纸箱上。 这包总算有了栖身之地, 文昌德松了一口气, 坐下点上一只烟抽了起来。
姑娘却再没做出什么“可爱”之举, 她又侧身望着窗外, 盖过耳际的短发像闪光的黑色绸缎般流淌下来, 涨满了他的眼眸, 他心想, 年青就是好, 连头发都这么有朝气, 但令他泄气的是:她用胳膊肘支着茶几手托下巴的姿势, 表明了她要将观景活动进行到底的决心和对自己的莫视, 忙活了半天就为看这个黑脑瓢?不免有点失落。
一只烟抽完, 自觉没趣的他取出茶杯准备去打水, 迟疑了一下, 还是对着黑脑瓢问: 你喝水吗? 把杯子拿来。” 他本想抛砖引玉, 以为姑娘会说:“我去打。” 遗憾啊! 遗憾, 姑娘什么话也没说, 只是顺从地从衣帽钩上把一个用油漆画着红五星、 写着 “为人民服务” 几个大字的绿书包摘下来, 从里面掏出个搪瓷杯递过来说: “给”, 他真有点失望, 像种了一片没有收获的田, 无奈地接过了杯子, 说:“你注意点东西。”
他回来的时候, 两手高高地举着两杯开水, 嘴里不停地喊着: “请让一让、请让一让。” 可是没人理他, 他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于是灵机一动, 高喊: “快、快、烫着了, 烫到了。” 眼前的人齐整整的往座位两边靠, 连前面的人都齐刷刷地让开了一条道。 他沉思片刻悟出了一个道理:人大都不做与自己利害无关的事。 让一让, 人家凭什么让你、 可说烫着了,这烫的可是人家,人家要遭殃了当然要避险了。
走回座位时、姑娘已经正过了身子, 站起来接过杯子, 并很好看地冲他一笑, 他心里的那点委屈一下子全消了, 开始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个姑娘。 她外穿一件黑、红格子相间的布上衣, 裁成园角的披领衬托着白皙而细腻的脖颈, 一张瓜子脸, 五官搭配十分协调, 让人看上去很舒服, 面容白净、细嫩, 鼻梁挺直, 挺楞楞地沉下来, 修然煞住, 鼻尖浑圆, 嘴巴小巧, 眉毛细长, 杏仁型的眼睛园睁着, 眸子清澈, 像不经事的孩子那般明亮, 竟看不到一丝灰尘, 当然也找不到一点内容, 他明白了, 这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 他理解了她刚才的不尽人情。 她现在还是不尽人情, 接过水杯连那“唏唏”声都舍不得恩赐于他, 但眼睛却很大方地看着他。
他上身穿着那个年份最为时髦的雪花呢短大衣,花格子衬衫的翻领从里面紫红色的毛衣领口中脱颖而出,下面则是那个年份最为时尚的小脚管裤, 紧紧裹在腿上显得两条腿格外的长, 脚上套着的是那个年份最为流行的火箭式皮鞋, 看着这副当时上海盛行的“三包一尖”:即所谓的大包头、包屁股、包脚管裤子和尖头皮鞋打扮, 她认定他是上海人, 而且还是个充满了小资情调的上海人。可抬眼往上一瞧, 他没留大包头, 连小分头也不是, 而是理成板寸, 她最讨厌大包头或是油光发亮的分头, 电影上的特务、 汉奸都是那副打扮, 她觉着这是一个还保留着无产阶级气息的人, 看着他这副“资无结合”的模样, 她有过片刻的迷茫, 但细思量觉着这无产阶级还是占领着“高地”, 这感情上一下子就拉近了许多。
她开始喜欢他明朗的笑容, 亲切而有趣的话语, 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突然心里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朦胧着说不出来由, 不知为什么她会把他和那些坐在教室里读书的男生去比, 显出那些拼命要在女生面前自我表现的男生虚伪、自私且虚荣, 她对他有了好感和信任, 也产生了好奇。 她歪着脑袋扑闪着眼睛问:“你真的会打架?”
他心里有了些许的安慰: 别看她嘴上不说, 但心里还是挺在意自己刚才的见义勇为, 于是饶有兴致地反问说: “我说我会打架, 你信吗?” “信, ”想想不对又纠正说: “要信才怪呢!” “为什么?” “因为你文质彬彬, 戴副眼镜, 如果爱打架, 那得有个配眼镜的跟着, 再说, 你个儿是高, 可电线杆一个, 只可惜没埋在土里, 风一吹就得趴下。”说完还手放到嘴边嘻嘻地笑着。 “好个小毛头, 竟敢嘲笑我。” 他用手在空中摆了摆, 做出一个打人的姿势。
她用手做出招架的架式, 嘴里说着:“不敢, 不敢, 我只是佩服你的勇气, 居然还敢跟那个无赖比试比试。” “这叫狐假虎威, 你看过小兵张嘎吗? 嘎子用一把木头枪还能缴了鬼子的真家伙。”文昌德得意起来, 好像他现在就是那“老嘎子”。 “你原来狡猾狡猾的, 那我可真要当心点, 别真让你给卖了。” “你也太高看自己了, 也不想想, 谁买你做什么? 一个小姐坯子, 谁买了你还得跟个人侍候着, 那不是有病嘛!” “你才有病呢!”她反唇相讥, 但马上流露出一种失落, 睁大眼睛说:“哦, 我原来这么没用?” “噢, 不, 不, 不, ” 心想这么个纯洁的女孩放在家里当画看也赏心悦目, 他嘴上不敢说但心里却舒服了许多, 突然对自己刚才打水时的一个细节感到难为情。
自己的杯子里放了一袋茶叶, 虽然盖着杯盖, 但那细细的白线粘着一个纸签吊在外面, 此刻正随着火车的行进愉快地荡悠着, 像是故意显摆着它的存在, 当然也紧紧地吸引着她的眼球, 本来这也没什么, 白给你打杯水来就不错了, 可他却突然觉着像做了贼似的, 脸上热乎乎的, 想女孩心里一定骂他小气, 于是装出才发现似地说: “我刚才就想问你, 要茶叶吗, 这一打岔就给忘了。” “随便啦, 我可没带, 你要给呢, 我乐于接受。”她的目光离开了那标签, 冲他调皮地一笑。
他从包里掏出一包, 直接放到她的茶杯里, 嘴里小声嘀咕着: “真见鬼, 像我欠你的似的。” “怎么, 心痛了?” “犯得着嘛, 不就一包茶叶嘛, 可这是真正的西湖龙井, 这水够热, 赶快泡了喝吧, 再喝点家乡的水, 到了古海, 水都烧不开, 泡出来可就不是这个味了。” “为什么?” “你没学过? 海拔高, 沸点低呀, 水烧到八十多度就开了。” “噢, 是那么回事, 可那么低的温度水就开了, 那海拔得多高呀?” “市区平均2300多米, 最高海拔4300多米, 这么说吧, 珠穆朗玛峰高8800多米, 差不多也就是它的一半吧。”
“你别唬我, 那儿是大草原, 可不是山,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那儿的景象也和这差不多吧!”说完她的头还得意地扬了扬。 “咦, 看不出, 你的书还念得不错。”文昌德对眼前这个傻妞有点刮目相看了, 但为了逗逗她, 说:“你说的也不对, 古海是城市啊, 难道城市里也长草?” “古海是城市, 可城市的外面是草原啊!”她调皮应答。 “也算是那么回事吧, 还会诡辩, 你是中学生?” 她很夸张地点点头说:“YES”, 当时中国已经时兴外语热, 这个“YES”已经和随处可见的“W.C”一样, 差不多已经汉化了。
“那现在已经开学了, 你还往外瞎跑什么?” “有花这份钱, 受这份罪, 往外瞎跑的吗?” “不是瞎跑难道你, ”他停顿了一下, 把个“你”字又拖长了一声说:“还有正经事?” 这时她才突然想到自己到古海去干什么?说是去工作吧, 妈妈来信说还没定。外公一再交待不能张扬, 成不成八字还才见着一撇, 可要一时让她说是去干什么, 她还真想不出, 于是她来了个缓兵之计, 又歪着头, 眼睛眨巴两下说: “你不是狡猾狡猾的嘛, 猜猜看。”
文昌德感到他们如同一个游戏的两个对手, 透过彼此的凝望去感受、猜心、找位置。若这真是一个游戏的话, 那么他一定是处于下风的一方。 因为这是一场没有规则的游戏, 而对手又不按常理出牌, 但正是这样的游戏让他感到新鲜、刺激, 消除了他坐车的劳累, 排解了旅途的寂寞, 还体味着他叫她“傻妞”, 她叫他“傻哥”的甜蜜, 于是他扬着脸认真地想起来, 打工? 不像, 这么个娇小姐能做什么? 他摇摇头;去工作?不可能, 现在这年头, 不经受风雨何以见彩虹; 下乡? 放着江南这样的大好河山不下, 跑到那地方去, 那才真叫有病; 剩下的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回家。” 说完还口气肯定地反问:“你说, 我说的对不对? 可不许见我猜对了就故意摇头哟! ” 姑娘很沉静地点点头, 脸上的表情也随之凝固了。
他纳闷。 但接着她又摇摇头, 说: “也不是。” “怎么?” “那不是我的家, 因为从小到大我只回过一次, 记不得是小学几年级了, 也是春节, 外公送我去的, 本来已经联系好学校了, 可当外公走时, 我却拽着外公哭着非要跟着回来, 结果就又跟回去了。” 她两手摊开, 脸上现出一种说不出是后悔还是遗憾的表情。
“你父母是干部?” “好像是, 你怎么知道?” “古海气候不好, 那年头又社会****, 他们很多人都把小孩放到内地, 小孩长大后, 就像你这样, 跟家里人不亲了。” 说着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当她再次用孩子般怔怔的眼神望着文昌德时, 他被吸引了, 眼中那份淡淡的郁伤, 让他感到这是一个需要帮助的女孩, 突然有了种要为人分忧解难的使命感, 他感到自己的理性在一点点地流失, 竟想伸出双臂将她紧紧的拥入怀中。
怪谁呢! 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 何况我还不是英雄, 可就在这时, 他心里一咯噔, 窗外一位女子披着霞光珊珊而来, 她乌黑发亮的短秀发, 托出一张姣好的鹅蛋形脸, 大而清丽的眼睛闪着动人的神采, 细长的眉毛像一弯新月, 古典式的鼻子、微微凸起的双唇轮廓分明, 她身材高挑, 身姿婀娜, 女性体态中那柔润光滑的肌肤, 流动飘逸的曲线和丰盈浑圆的轮廓, 在她身上形成了最奇特美丽的组合, 古色天香, 风韵天成。
她叫苟爱琴,也算得上是厂里的一个人物,因为她漂亮, 秀色可餐嘛!在那个美女头像不是随处可见的年代, 人们的感官渴望美的享受, 只能是用眼神留恋那些擦身而过的漂亮女人,一回首一顾盼就成为那个年代街头的一道风景。 男女老少都喜欢瞅上她两眼, 女人看她, 赏心悦目, 那是一种无声无息就沁人肺腑的陶醉; 小孩子看她,像看一副画, 新奇、好玩; 她笑的时候仿佛总是含了羞涩, 腼腆的表情掩盖着骨头里的波浪, 所以小伙子看她觉着很妖, 那一颦一笑, 勾人魂魄;上了年纪的人看她觉着很艳,不由得自渐形秽, 甚至心生忌妒, 不知将来那个小伙子有艳福得着她, 那幸福的样子, 让人心尖拧得慌。
文昌德当年年青气盛, 一杆子就把自己支出去几千里地, 几年的生活告诉他, 他这一生都只想做回地地道道的上海人, 他不能在这里成家, 可是在上海, 什么样的姑娘愿意嫁给他? 所以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调回去, 一晃就这把年纪了。但在上海那样的大城市, 30岁还正当年, 他还可以等。 可是, 当苟爱琴一进入他的视线, 他就被磁石一般吸住了, 上班他想看见她, 下班心里想着她, 睡觉梦着她, 闭上眼睛眼前满是她的身影。现在她斜瞟他一眼就从身旁飘过去了。
文昌德心里生出了一种甜丝丝黏腻腻的感觉。 还自作多情地在心里神圣地悍卫着它的纯洁:怎么会如此地见异思迁, 再说你也要拎拎清啊, 眼前的这位还是个女孩, 你是准叔叔级的人物啊, 怎么会有如此龌龊的念头, 忽然间他对自己的品行发生了怀疑, 觉着刚才的一闪念是对厂子里那位姑娘的亵渎, 继而又为这种亵渎而感到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