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在这样的阳光下, 才敢于把心底的某些伤痛拿出来风干缝补，有了直视的勇气。

楚裳羽轻轻把自己的手从毯子下面抽出来，依旧细白纤弱的手指, 青筋在薄透的皮肤之下泛着浅蓝, 她瘦了很多, 即便在明亮的阳光下, 都没有什么血色。手背有许多未曾全然恢复如初的针孔, 透出一点残败的气息。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轻轻闭上了眼睛。

她恍惚记得，卓凡最喜欢把她小小的手包在掌心里, 攥成一个拳头，仿佛天地都是他所为她搭建的, 可以挡风遮雨。

她记得, 当她失去孩子, 处于昏迷中的时刻，她做了一个很长久的梦。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小小的山村，最常见的就是绿色，她跑去山上采野花，迷迷糊糊竟然在最熟悉的地方走错了路，天渐渐黑下来, 却无论怎么走, 都回到原地。

她在一片黑暗中哭泣, 一双美丽的手伸到她的面前, 替她拭干净泪水, 她抬头看到父亲微笑的脸。

“爸爸，带我走……”她握紧了父亲温暖的手。

父亲不肯说话, 只是微笑对着她摇头。

“为什么不带我走？”她凄凉地继续问。

父亲摸摸她的头发，转身离去。

然后就是她留在原地撕心裂肺的哭泣，从那个梦开始，她的泪水似乎就没有停过。

“小羽，醒醒……醒醒……”陆凯风平和的声线里夹杂了一丝颤抖。

楚裳羽终于迷迷糊糊醒过来，在清醒的瞬间，似乎还听到自己喉咙发出的哭喊。

“做噩梦了？”陆凯风看着泪水阑干的楚裳羽，轻轻问。

“嗯，一个一模一样的噩梦。”楚裳羽的回答里夹杂了浓浓的鼻音。

“醒来了就好。”陆凯风叹了口气。

楚裳羽忽然就因为这句简简单单的话发了呆，梦境终究会有醒来的那天，浮生如梦，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很真实很持久的梦境，某日恍然醒来，发现其实经历的红尘种种也不过是一场简单的梦境，是不是也会这样感叹一句“醒来了就好”。不知觉当中，竟然想的痴了。

陆凯风看着她发呆，也不叫她，轻轻把纸巾递给她，等了足足一刻钟，看她轻缓地拭干净了泪水，这才说：“回屋里去，天凉下来了。”

楚裳羽愣愣转头看了他一会，似是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天色黯淡，仅剩天边最后一点亮红色的暮色，她和他就这样静静对望着，许久了，她才泛起一点笑容来：“好。”腮边的泪水明明未干，她刻意笑的这样明媚，竟让陆凯风止不住的心抽痛了一下。

晚餐吃的很沉默，楚裳羽还不断想着她的那个梦境。她似乎觉得，父亲转身离去的时候，似乎手中牵着一个小小的孩子，一个脸孔很漂亮的女孩子，那是她失去的孩子？抑或只是小时候的她？

楚裳羽想的头都快要爆开了似的，额头泛起细密的汗珠。手脚轻飘飘没了力气，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胃部底端紧紧抓住了她，让她食不下咽。

“怎么了？不合胃口？”陆凯风终于忍不住地问出声。

“我不喜欢吃鱼。”楚裳羽随意找了个由头来搪塞。

“去穿外套。”陆凯风皱眉推开碗，“我们出去吃。”

楚裳羽一惊，没有料到陆凯风竟然这样认真，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吃饱了。”

“想谈谈吗？”陆凯风敏锐的感觉到了她的慌乱。

“改天好吗？我今天很累。”楚裳羽闪躲着他的目光。

“去洗澡吧，我来收拾就好。”陆凯风点点头，体贴的不再继续追问，楚裳羽长舒一口气。

这夜，楚裳羽心绪烦乱，说不上是为了什么。这么久了，从血淋淋的伤口中走过来，从和卓凡的分手中走过来，从漫漫两个大陆的分离中走过来，痛苦发作滞后，直到现在才有了感应。

她关了灯，月光明媚，有银色的光影，她却突然觉得冷，四下月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里，似乎有细碎的私语。她又把床灯打开，折腾了许久才睡着。

一模一样的梦境再次袭来，父亲转身离去，孤绝的背影，忽而那背影又变成了卓凡的，他转头向他跑过来，手中捧着什么，脸色急切，跑得踉踉跄跄，似乎随时都会摔倒。

她站在原地想逃，却手脚失去力气，不能动弹。直到他跑到她面前，她才看清楚，卓凡手中捧着一捧鲜血，血液中沉沉浮浮一些白色的物体，那是一个四分五裂的婴儿……

“啊……”她五脏翻江倒海一般尖叫起来，血液涌上大脑，心脏疯狂的跳动，她的情绪行将崩塌。

“小羽……小羽……”一个温和的声音带了急切唤她，温暖的手掌轻轻摇着她的肩。

她终于醒过来，陆凯风温和而急切的眼眸落入了她的视线，他轻轻说：“只是梦，噩梦而已，没事了，没事了……”

她惊魂未定握住了陆凯风的手，那指尖传来的力量和温度让她终于相信，方才的只是一个梦境。

陆凯风拍着她的后背，像哄一个夜惊哭闹的孩子，用足了耐心。

许久，她的呼吸才恢复平静，抬眼看他，眼底都是残留的惊恐。

陆凯风想了一想：“你一身的汗，先洗个澡，再来书房陪我下棋，今夜一直不怎么想睡，陪陪我可以吗？”

楚裳羽几乎要为了他的温柔而落泪。明明今夜再也不能入睡的人是她，他却偏偏要把这话颠倒过来说，如何不让人感动。

她乖巧地点头：“好，我马上就来。”

陆凯风微笑了一下，转身离开。楚裳羽这才注意到，他穿着柔软的丝质睡衣，明显是方从床上爬起来，头发有种慵懒的凌乱，想着是着急查看她的状况，鞋子也没有穿，现在赤足踩在深褐色的地板上，有种说不出的性感。

她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一丝尴尬，别转开目光，匆匆穿衣洗漱。

陆凯风的书房，在底楼起居室的旁边，连着小小的茶室，满满一墙各类书籍，有不少都是线装的古书，甚至还陈着几张敦煌卷子，古典的木质家具，小案上甚至有一方香炉，燃着足足的檀香，恍然让人觉得误入时空，若不是书桌上的电脑，真让人以为自己是身处几百年前某个富贵人家的书房当中。

陆凯风手法熟练地备了茶，楚裳羽到达书房的时候，只看到他皱眉对着残局发呆的场面，漂亮的手指拈着一枚棋子，举棋不定。

看她进来，他仰头对着她微笑：“来。”

楚裳羽斗争了片刻，终于决定实话实说：“我不会下围棋……”

陆凯风恍然点头：“那有什么你感兴趣的吗？”

“有弹珠跳棋吗？”楚裳羽拧着自己的衣角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