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楚裳羽以为叶影瑭要睡着了的时刻，叶影瑭忽然放开她的手，把身子转向里面去，闷声说：“忘记我，不要再来。”

楚裳羽点点头，轻飘飘地“哦”了一声，走了出去。

叶夫人等在门口，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倦，终于只是说：“谢谢你，楚小姐。”

楚裳羽还是“哦”了一声，转身就走。

疗养院外明亮的天色，阳光灿烂照出楚裳羽眼底的泪光闪烁，她像刚从一个湿淋淋的梦境里走出来，又悲切又寒冷，而最悲凉的是，这不是梦，叶影瑭竟是真的要死了。

楚裳羽慢慢地走在大太阳下，由着大太阳晒得她的皮肤火辣辣的痛，似乎这样才能感受到一点温度。她梦游一般走去市场，买了只鸭子和其他的配料，回家将藏在灶底多年的砂锅找出来，白色细瓷，上面有浅蓝色的兰花纹，当年她特意买了炖汤的。想起来似乎从那个时候开始，叶影瑭就不肯好好吃东西，她特意学了煲汤，花了心思，他肯多喝一碗就心花怒放，当年的快乐如此简单。

和叶影瑭分开以后，她就将砂锅弃置灶底，唯有爱情，能让一个人在速食社会的今日，花四个小时，诚心诚意煮一锅汤，否则，便纵使这样对待自己，也太过奢侈矫情。

楚裳羽一边给鸭子飞水去浮沫，一边打给江瑶：“叶影瑭的事情我知道了，你瞒了我多久？”上次和江瑶讨论施文亭的时候，江瑶脱口而出叶影瑭，不是这样大的消息，一向大大咧咧的江瑶怎么会有感而发？

江瑶在听筒那边小心翼翼问：“姐，你没事吧？”

“嗯，我在煮汤。”楚裳羽漫不经心回答，一个不小心，滚水飞出来，溅得手背通红。

江瑶听着楚裳羽的声音，似乎情绪安稳正常，这才说：“他又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见他是好的。”

“你怎么知道的？”楚裳羽把烫红的手放在水龙头下冲着，一面继续问。

“姐，你不是前端时间丢手机吗？叶影瑭家里人找不到你，就打电话找我了。我听着也可怜，但是叶影瑭当年那么不是东西，二话不说就结婚了，理都没理你，我气还没消呢，才不管他们的废话。”江瑶打抱不平。

“他结婚了，他妻子呢？”楚裳羽接着问。

“姐，你去见他了？”江瑶着急。

“没事，就是见了一面，很平静，谁也没为难谁。”楚裳羽解释道。

“也只有姐这么好心才能去见他，他诊断出是胃癌没救了以后，他老婆立刻搬去纽约，现在就等着拿遗产了。”江瑶口气中也是唏嘘。

“哦，我知道了。”楚裳羽挂了电话。

原来，天之骄子也没能幸福，有了门当户对的婚姻，仍是没能逃过命运的捉弄去，王子娶了公主，没有照童话里写的“从此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上一页是《白雪公主》，下一页误闯进《罪恶之城》，乱了结局。

楚裳羽这锅汤熬了很久，叶影瑭以前就最喜欢酸萝卜老鸭汤，冬天胃口好的时候能喝三小碗，眼睛弯成好看的新月形，笑眯眯看她，从内到外流露出无需言语就能表达的满足。

等萝卜软烂欲化，清爽的微酸渗透鸭肉的每丝纤维，楚裳羽站起身来，把整个砂锅用毛巾仔细包好，抱在怀中急匆匆送去疗养院。

天色微明，楚裳羽坐在空荡的公交车里，只觉得整个城市才刚开始苏醒，却已然有读书的高中生神色困倦，背硕大的书包骑车上学，青春面孔，活泼泼透着鲜亮，一时只觉得生命美好，而公交车尽头到达的地方，有一个将死去的男子，再也看不到日后的阳光，楚裳羽心忽然疼起来，无关爱恨，只是对生命逝去的感伤。

楚裳羽就这样抱着一锅酸萝卜老鸭汤又回到叶影瑭的病房门前，犹豫了许久，不知道该不该就这样推门进去。

叶影瑭交待她“忘记他，不要再来”，她答应下来了，那眼下这算是什么？怀抱中汤还滚烫，仿佛隔着胸腔在煎熬她的心。

“楚小姐？”叶夫人喊她。

楚裳羽惶然抬头，叶夫人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无神地看着她。楚裳羽忽然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您这是怎么了？”楚裳羽问。

“影瑭，今天早上去了，就是你来之前一会的事。”叶夫人看着她下意识地说。作为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唯有凄凉。

楚裳羽紧紧抱住怀中的汤，似乎这样才能抱住一点温暖。

楚裳羽已然不记得自己在神思恍惚中，又和叶夫人又客套了几句什么，大约不过是“节哀顺变”这样冠冕堂皇又于事无补的话，仍是坐了车回家，半路下起雨来，公车又坏在半路，她神思恍惚忘记换乘这件事，就在迷蒙的细雨中朝家走去。路不远，不过四站路，雨也不大，在空中绵密如织锦，却将她慢慢淋湿，楚裳羽浑然不觉，直到她走进家门，才觉得手脚发软，满心都是冷意。

她忽然只想睡觉，整整一夜，她花了心力，用八个小时熬一锅汤，最终喝汤的那个人，却这样走了，什么话都没有给她留下，唯有病床上一个微微蜷缩起来，背对着她的身影，瘦弱冰冷，凄楚难当。

楚裳羽衣服也没有脱，就这样钻到被子里去，蒙头大睡，睡梦中，似乎见到父亲去世的场景。

父亲临死的时候，也是一样瘦弱，天天咳着，偶尔天气好，父亲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晒太阳，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楚裳羽就会摇醒他，那时候的父亲常常虚弱到，她怀疑他一睡着就再也不会醒来。一样白到透明的手臂，像是随时会幻化在空气里消失。

父亲咽气前尽力握紧了她的手，眼睛里居然还有一点笑意，话却说不出来，终究长长叹息了一声，就那样去了。十五的楚裳羽就那样僵直着坐着，一动不动，直到梅姨来，把呆滞的她拖走。

她大声哭闹不肯放手，似乎这样就可以否认父亲去世的事实，父亲还会像以往那样，睡够了自然转醒。

楚裳羽在迷迷糊糊中，听到敲门声巨响，声波刺激她的耳膜，连带着脑中一波波剧痛。她尽力让自己醒过来，却觉得眼皮沉重，怎么也睁不开，她梦游一般尽力离开床，摸索着走到门口，问：“谁啊？”

施文亭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语气里满是焦急：“楚楚。”

楚裳羽忽然觉得在梦中已经流光的眼泪再次漫溢眼眶，她哆哆嗦嗦拧开门，腿一软，就落在了施文亭的怀抱里。